院落中,大黄抬头看向远方。

众人也纷纷从讲道论事中回过神来,跟着一起抬头。

姜国国弱民贫,晚上灯火寥落。

大户人家也会吝惜这一点儿灯油蜡烛,不轻易在门前挂灯笼。

火光照亮了偌大区域,整座城中都清晰可见。

也正是火光照耀,众人猛然发现,黑脸大汉也坐在一边蹭课。

瞬息之后,火光消失,黑暗如潮水般倒卷回来。

大黄叹息一声,转向众人:“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团蘑菇。”

“我看到了一棵大树。”

“我看到了一个喷泉。”

黑脸大汉想了想,说道:

“老师说过:当一束光照进黑暗中,光是有罪的,但如果这束光永远不消失,它就是救赎!”

“所有角落都充满黑暗时,哪怕发出一丁点亮光,都是瞩目的存在,哪怕这个亮光非常微弱。”

“但是我们要明白一点,这种亮光只能给人以前进的方向,却不能照亮所有黑暗。只有无数个星星之火接连亮起,形成燎原之势,才能彻底驱逐黑暗,让光芒洒满大地。”

“第一个光点,注定会熄灭,被黑暗反扑。但是在熄灭之前,它就是这世间的唯一,让习惯了黑暗的人们明白另一种色彩的存在。”

“所以,一定要绽放得更加璀璨、绚丽。这刹那的芳华或许无法永存世间,却能永镌心中!被后继者永远传唱、歌颂!”

众人顿时痴了。

一个简简单单的走水罢了,黄先生竟然能说出这么多大道理。

先生……不愧是先生……

“先生,怎么样才能让星星之火更加璀璨呢?”

大黄仔细回想老师的话,以及听过的众多故事。

“腐草莹辉,无根无凭,不得长久。而烛光灯火,有根有凭,彻夜通明。所以,必须有根基、有基础。哪怕一根蜡烛燃尽,也能立刻续上新的蜡烛,薪尽火传。”

众人又问:“先生,蜡烛在哪里?”

“蜡烛嘛……老师说,是所有在苦难中挣扎求存的底层劳苦大众,是所有在黑暗中寻找方向的中层志同道合者,是所有在光明中奠万世基、立万世法、谋万世太平的先驱、圣贤。是我!是你!更是你我的百子千孙!”

一席话毕,众人齐齐动容。

黑暗中的孔黑子虽然看不到脸色,但能看到他眼睛中越来越亮的光芒。

底层劳苦大众!

中层志同道合者!

这两个阶段他已经经历了。

高层先驱、圣贤!

这就是他的追求。

大黄说的话,正是他过去走的路,也是他将来要求的道。

孔黑子拱手说道:“黄先生,什么是奠万世基、立万世法、谋万世太平?”

大黄拱手回了一礼,“我也不知道。”

“呃?您的老师也没说过吗?”

“老师的原话不是这样,这是我自己的感悟。”

孔黑子长身站起,朝着大黄一揖到底,“敢问,尊师原话是?”

大黄受了这一礼,朝着北方拱了拱手,缓缓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声音平淡,却蕴含惊雷。

孔黑子只觉得五雷轰顶。

其他人也都被雷得不轻。

所有人都心晃神摇,差点保持不住。

这是北宋大家张载的名言,言简意宏,传颂不衰。

因张载经常在横渠镇讲学,当时学者尊其为横渠先生,这四句话也就成了“横渠四句”。

后世推崇这四句的人推崇到极致,因为它道尽了读书人的追求:天下、万民、圣贤之道、太平基业。

但怒喷这四句的人也反感到极致,认为其假、大、空,虚伪至极。

谁可以为生民立命?

谁授权由谁来为生民立命?

生民之命凭什么要由其他的某一个人或某一种人来为其立命?

建立在皇权、或建立在道德至高点上的这种为生民立命,一开始就把“生民”放在了一个等而下之的位置。

然而当今之世……

皇权还没诞生,诸子百家刚刚萌发。

老农可以和官员坐在田埂上谈论收成,孔夫子还要劈棺料丧赚点冷猪肉。

所谓儒学,还跟小透明写手的扑街作品一样,无人问津。

没有人可以代表天下万民!

横渠四句自然也更加璀璨、耀眼、夺目。

每个人都从中找到了自己的所在,看到了未来的方向。

刹那芳华,永镌心间。

孔黑子感觉找到了前进方向,喜极而泣,自己追求的道更加明晰、更加真切。

就像通天绳索,虽只有一条,却触之有物。

而不像漫天飞絮,虽俯仰皆是,却不堪一用。

“先生,我们要怎么做?”

“先生,我们该做什么?”

面对众人的发问,大黄说道:“我已经和宫中商议,请求废除所有苛捐杂税,同时降低赋税,劝课农桑、扶助工商。相信明日一早就会有消息。”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欢呼起来。

农税、商税倒也罢了,但这个苛捐杂税是真的头疼。

姜王大婚,收税!

姜王生子,收税!

姜王想修个院子,收税!

姜王病了,收税!

姜王病好了,今儿个真高兴,怎么让百姓们知道自己高兴呢?收个税吧。

至于收多少,收谁的不收谁的,什么时候收上来……

这就全看税吏的心情了。

不但姜国如此,其他各国也都一个鸟样,甚至比姜国税更多、更重。

如果遇到战争,税就更多了,也更重。

不但要捐钱捐物,还得捐人。

《诗经·秦风·岂曰无衣》中说的很明白。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王于兴师,修我矛戟。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大王要打仗了,赶紧修整我的武器和护具,带着我的二百斤肉和二十斤干粮。

你不去?

那就以逃兵论处,株连亲族。

慷慨激昂又悲壮的战歌下,是底层百姓无尽的血泪。

“王后离在世时,制作绣品换取财物,宫中钱财宽裕,二十年间杂税少了大半,我们着实过了二十年的好日子。”

“是啊,可惜王后离薨逝了,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如果黄先生所言成真,我们又有好日子了。”

“王后离可以放心的去了。”

大黄点了点头:“减税只是手段,却非目的。若农桑不兴、工商不旺,赋税竭涸、国无余财,苛捐杂税必定死灰复燃,盘剥之下家无余粮、室无余丁。农桑越发不兴、工商越发不旺。”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王后离能给自己带来二十年好日子,可是王后离去了。

黄先生能给自己带来好日子,可是这个好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请先生教我等!”

“请先生教我等!”

大黄看向之前免费提供砖瓦的同门。

“明日,去你窑厂看一看吧。”

“我?窑厂?那地方腌臜,有什么好看的?”

大黄呵呵一笑,“淤泥可出白莲,腌臜之地也有兴国富民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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