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的夜最冷,尤在入夜时分,简直寒得像水。这种夜即便吃了烫酒也难生出暖意,蓄着雪的夜路里,竟然有人顶着无际的黑暗,赤脚奔行。
那脚很小,一看就是生在孩子身上,那孩子也实在单薄,穿着厚袄也是木炭片子似的一块细瘦的板子。他的脸看不清,混在夜色里,只有一双焦急的眼睛。他的步子很急,踉跄倒在雪里再爬起,生怕再晚一步就要失去所有。
漆黑夜色里,已经隐约能看见一点光亮了,那是棺材铺独有的白绢素皮灯笼,正在风里无奈地打转,孩子咬紧牙关,加快步伐,猛地扑到门上。
“姐姐!姜姐姐!您在吗?求您救命啊!”
酆记的大门,被孩子脆弱的小拳头锤出一串“笃笃”。
夜深了,后宅与前院隔着两道月亮门,按说这些动静很难传进睡熟的人耳里,酆记后宅的灯却极快的应着声儿亮了。这里头的人耳力都好,加之过去个个都是“夜猫子”,睡得迟,猛然一个起身,便都穿着衣服出来了。焦与离得最近,率先把门打开,那孩子就摔到了他怀里。
“姐姐,姜姐姐在吗?”
孩子攀着他的手臂,小小一只枯手,瘦的像只伶仃的鸟爪。再看那脚上,连双鞋都没穿,沾着一脚雪泥,脚边一条条,一道道,都有被粗石划破的痕迹。焦与看着心疼,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托着小脚回身往后看。姜染和童换等人都已打着灯笼过来了,姜染脚上只趿了半只鞋,身上披着小袄,匆匆上前一看,诧异地叫出一个名字。
“旺儿?”
旺儿是瘸腿婆婆的孙子,猎户家遗孤,姜染脑子糊涂记性却不差,见过一次就记住了这个黑瘦的孩子。旺儿从焦与身上滑下来,跪在地上,两只小手大人似的作揖,他知道他们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他不该来麻烦他们,但他实在没人可以找了,强忍着泪道,“姜姐姐,求您救救我奶奶吧,家里遭了强盗,翻出了您上次给的银子,奶奶死活不让他拿走,那贼人便将奶奶打伤了。我年纪小,不懂怎么救治,又拖不动奶奶,求您帮帮我吧,求求您了。”
那么小小一个人,柴火似的缩成一团,怎么看着不辛酸。焦与平灵等人争着把孩子抱进怀里。
姜染听着这些话有些发蒙,从来没被人这么求过,耳朵里就嗡地一声。但这时刻容不得她迟钝,嘴上说着:“别慌,就去。”,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平灵在后面追着给她递鞋,她跳着脚穿起来,径直去敲对面的门。
“付锦衾!”她急道。
酆记没马,想要迅速到达双山胡同只能从付记借马。她不知道陈家婆婆伤成什么样,不管如何,都是越快赶过去越好。付记常年都有暗影值夜,得到的消息并不比酆记晚,未过多时,付锦衾就从里面出来了。二人短暂交谈,付锦衾也没停顿,立即吩咐听风让他备马,他跟姜染先行,剩下的人带孩子坐马车。
两匹快马先后于夜色中踏起一片纷繁雪花,姜染骑马是“无师自通”,马鞭子抽得急,转眼间便上了大路。她没付锦衾考虑的那么周全,临行前还记得让听风带止血药,她脑子一头独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干这事儿,只朦朦胧胧跳出一个念头:瘸腿婆婆要是救不回来,这世上就没人知道她是好人了。
“姑娘是活菩萨。”
“姑娘您是好人呐。”
那是她第一次体验人间善意,她真心谢她,她真心接受这份真心。
她会死吗?她能不能不要死。
这点热烫的念头,让她在推开陈家大门,看到一地狼藉和一滩浓血后,心就凉了一半。
堂屋里没人,只有被掀翻的桌椅板凳和摔碎的茶碗,蜡烛灭在地上,被付锦衾捡起来,重新吹亮。
陈家的房子简单的一目而视,除了一张小炕,一副桌椅再无其他。姜染暗暗攥拳,抢钱就算了,还抢老太太?缺钱还缺娘?!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就干过这路事儿,还抢了不止一个。
陈家屋子不大,零碎物件儿却不少,尤其婆婆是靠编竹筐为生,角落里常年都堆着一些竹篾,这篾子挡得格外密实,不知是风还是没站稳,他们同时听到一声细微的挪动,姜染与付锦衾对视片刻,同时朝一个方向看去。
“婆婆?”姜染试探的叫。
“谁?”竹篾之后传来一声虚弱的问询,“是谁来了?”
姜染向前迈了一步,听出是陈家婆婆的声音,付锦衾挡了一步,示意他来,谨慎扫开遮挡。
同时松了一口气。
陈婆婆一直躲在一堆旧筐竹条之后,挡在身前的竹篾扇得极严,估计是担心贼人再次回来,才刻意躲避。两人合力将婆婆扶出,让她靠坐到小炕上。
姜染心里一轻,嘴就轻快起来,攥着婆婆的手说,“多好,还能喘气儿,差点以为您要没了,流那么多血都能活,要是再年轻二十来岁,我就让您帮我做棺材了,做棺材的人命都硬。”
付锦衾无声瞥了她一眼,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但这人脸上真带着关切,脱了身上唯一一件御寒的小袄给婆婆围着。付锦衾检查陈婆婆伤处,发现她伤得很重,因为一力与贼人拉扯,导致腕骨脱臼,头上还有多处砸伤,但门口那滩血不是她的。
婆婆对他二人讲述前因后果。她说:“那贼人是带着伤冲进来的,这些血是他的,我看他穿着打扮不像寻常百姓,没敢多问,他原地缓了一会儿,发狠从伤口里拔出一枚利器,又扯了些布条将伤处缠紧,这才在我家中大肆翻找起来。”
“老婆子家里只有姑娘上次给我的钱,尽数跟我一点单薄的家底合在一处,怎舍得给他,便就争抢起来。那人虽受了伤,却仍有一身力气,我拽不住他,只能任由他拿着银子走了。”
贫苦之家是受不起这种风浪的,山雨一来,便冲散了脊梁。婆婆脸上皆是困苦,红着眼,出着神,活到她这个岁数早没什么指望了,只可怜跟着她的旺儿,一日三餐,难有一餐饱饭。
姜染听着难受,安慰她,“钱虽没了,人不是还在吗?银子买不来命,有命才能有机会花钱。”
付锦衾暗暗给婆婆输了些真气,心说这还像句人话,下一刻就听她道,“而且您还有救,实在不成,我那儿还有好棺材板呢。”
好在瘸腿婆婆知道她“疯”,人虽不着四六,心肠却是热的。否则这样的夜,这样的事,谁肯往身上摊,躲都躲不急的。
几人说话间,马车便到了,旺儿第一个冲出来要往奶奶怀里冲,付锦衾眼疾手快,先将人拎住了,而后吩咐同来的听风等人将婆婆扶进车里。
“先去医馆。”他说。
众人一气儿朝屋外走,付锦衾在路过门口那滩血时慢行了一步,月光地下闪过一道孤零零的寒光,他移步走近,看到一只沾着血的流星镖。
夜里头医馆难寻,尤其是他们这种带着老人的,多数都不愿救治,姜染先时还做好了挨家砸门的准备,没成想付锦衾另有“门路”,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一间药铺门口。
付锦衾从马上下来,敲门的方式三长两短,动静不大,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位山羊胡子的老者,姓冯,脾气挺大,周身上下却有种仙风道骨的滋味,面对付锦衾时也没有好脸色,语气极淡的问他,“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吗?”
付公子一笑,“一年才来你这里几次,偶尔贪个晚,还怪我不成?”
说完直接抬脚进门,看来是老友。
老冯没拦他,焦与等人见状,连忙顺势将婆婆抬进去。姜染用袖子扫干净一块砖,打算在门口坐等,刚在砖石上坐稳,就听头顶落下来一句话。
“你也进去,坐风口里不怕冷?”
这人可能不知道我是疯子。
姜染仰脸看看老冯,猜测他也许是孤陋寡闻,满乐安城的人都躲着她走,他居然敢往屋里叫她。但她也懂得称其好意,背身朝门里面看了一会儿,就带上门跟进去了。
老冯看病很利落,先治小伤再看大病,里外不过半个时辰,便瞧完了。拎着一个睡得天昏地暗,怎么叫都不肯起来的小伙计去后院熬药后,他对众人道,“问题不大,没伤到内腑,只有一样,这病得有人照顾,若是身边单指着一个孩子,养不到大好,老话讲治占三分,养占七分,亘古不变的老理儿。我这边只管治,后头怎么养就得你们自己合计了。”
老冯在灯下抽燃了一袋烟,袅袅从嘴里吐出一串长话。瘸腿婆婆一听就揪紧了心,她能让谁照顾,陈家没人了,只有旺儿一个小孩子。可她心里扎扎实实有个念头,养不好,养废了,也不能给旁人填麻烦。
“冯大夫,这病... ...”
“我能养,住我那儿去。”
婆婆的话没来得及撂地儿,就被姜染接了过来,今儿这一晚上,姜染的脑子都是热气腾腾的一锅汤,汤的名字叫浩然正气,头一次被人当好人求助,头一遭被不认识的掌柜请到屋里,浑身都在咕嘟着冒泡。
焦与、林令互换了一记眼神,猜她过后肯定后悔,一个见天掰着银子细数的人,还要再接一老一小回来?
可这事儿确实也摆在眼前了,旺儿年幼,婆婆又是这般光景,真让这祖孙二人硬熬下去,谁能看得过眼。
“不行!”婆婆急得摆手,“您有这儿份儿善心不假,老婆子不能不识好歹。您和付公子将我接过来,还为我找大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老婆子绝对不能再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姜染劝她,“多两个人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儿,您才能活多久,回头我把您伺候走了,就剩旺儿一个,里外加起来就只算一个人。他大了不是还能给我送终吗?我教他手艺。”
你可少说点儿话吧!
焦与、林令沉默地闭上眼,又听姜染道,“再者说了,没我那十两银子您也遭不了这个罪。”
“不是这个理,姑娘,这跟您的银子没关系。”
婆婆跟姜染推拒,双方都说了好些话。
最后还是冯大夫抽完一袋烟站起来,结束了这场“你来我往”。
他对姜染道,“常听人说你有疯病,如今看来确是有些失常,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原来你知道我疯啊。
姜染有些意外地看老冯,坦率道,“嘴,还有脑子,都不太好,我自己倒没觉得哪里不舒服,都是旁人认为我有病。”
“可愿让老夫把把脉?”老冯按了按脉枕。
姜染点头,没什么顾忌的伸手,付锦衾微侧了一点身,看到焦与、林令隐约现出一点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