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瑶是付锦衾师姐,两个人都姓付,却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两人同属天机阁,同是师尊刘恒义的弟子,付锦衾接任阁主之后,付瑶便辅佐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留在了乐安。
这次挨揍的小县官林执是付瑶的心头肉,三年前刚至乐安上任,就在路边救起了中毒的付瑶。
其实那毒本来就是付瑶自己下的,她擅用毒,也爱试毒,手掌发黑只是在观察毒药蔓延的速度,但是这对没见识过这些的林执而言可就了不得了。
他抱着付瑶到处寻医问药,整个乐安都被他踏遍了,也没找到能治的人。
付瑶觉得有趣,笑着给自己开了张方子,三把荣枯草,一杯檐上雪,三钱无根水,四两天地青让他去寻,他真漫山遍野地找,她折腾了他几个来回,玩闹心思渐消,心里却渐渐烫贴上来。
她隔三差五中一些毒,他隔三差五来探她的“病”,这些事在她这里是家常便饭,不了解毒的人,用不了毒,她有她的一套钻研之法,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好在他也从曾问,心疼碎在眼睛里,她看见了,只觉得甜。
日子久了,两人的事儿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成了。付锦衾给她安排了一个合理的身份,编了一个父母早亡的说法,做了她的弟弟,她就从点心铺大张旗鼓的出嫁了。
嫁妆备得很丰沛,一箱金子一箱银,外人都夸她弟弟大方,不知道他送嫁之前坐在金银箱上看了好几个来回,差点搬回去一半。
可这人总体还是好的,阁里有任务,只要不是非她不可,都尽量不去惊动,付瑶对他亦是如此,只要是自己能办的事,绝不假他人之手。脾气虽然不好,大部分时候都会让着付锦衾,除非这事儿涉及到林执。
几人呼呼啦啦地回付记,关上门,落上锁,付瑶就开骂了。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砸姐夫玩儿,你是不是闲的?!”
折玉、听风辗转在两人中间倒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偷眼看看自家阁主,懒怠反驳,单是沉着脸坐在太师椅里,付瑶则像个点了火的炮仗,噼里啪啦地冒火星。
折玉来回看这二人,觉得再这么下去不像话,主动向付瑶解释了前因后果,说这事儿不是我们阁主干的,是对面酆记那位姜掌柜带着去的。
他说,“您也知道,那位的精神头不大好,老冯都看过,确定是走火入魔了,脑子里全是棉花,轻飘飘的不醒事。”
折玉意在劝说付瑶别把火撒在付锦衾身上,没承想付瑶火气没消,反而更盛了。
她质问付锦衾,“她是个脑子有病的,你也跟着发疯?你若是不耐烦惯着她,她就是有八只手,十六颗脑袋能请得动你?!”
付瑶知道姜染这个人,乐安城但凡飞进来一只面生的蝇虫都有天机暗影的报备,她怎会不知来了这么一个疯子。
“刚来就跟狗打架,瘸着腿也要接棺材生意,你没听见大街小巷都怎么说她?半大孩子瞧见都知道避着走,你还跟她来往?”
付瑶嘴利,发起脾气来字字不让,林执在前院急得直转圈,拉着刘大头说,“我真不用进去看看?”
他被拦在外头没让进后宅,劝又劝不了,听又听不清。刘大头只能安抚,“您先吃些点心,不碍的,姐弟俩能有什么大仇,何况折玉、听风还在里面。”
根本不知道屋里伺候的那俩也快拦不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付锦衾抬了头,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付瑶一直喋喋不休,终是吵烦了他。
茶杯在他手下落出一声轻响,凉声道,“你也知道她是疯子?死囚给她葬不就行了?义庄八具尸体,全给沈记,你们拦了她九桩生意,这会子怪我跟她发疯,若是早给了,她发哪门子风!”
付瑶简直要被他气死,怒道,“她棺材里飞出过人!死囚都让她搅得差点没死成。”
“谁跟你说飞过一次还会再飞,死囚最后不还是死了,她劫法场了?”
付锦衾的嘴也利得像片刀子,只是常年不与人争吵,没人知道他是个张嘴就能噎死人的主儿。
折玉听风哪儿见过他们阁主这么跟人吵架,谁也没敢再拦,统一挪着小碎步往角落里缩。
付瑶被他堵了个倒噎气,说合着这事还怪林执了?他断人家财路活该挨砸?她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付锦衾,当即与他吵了个不可开交。
付瑶火得像要杀人,付锦衾冷眉冷眼,堂屋里半边是火半边是冰。
折玉蹲在角落里听着,开始还有点担心他们会动手,后来渐渐品出味来,反倒乐了。蹭着听风肩膀道,“看出什么没有。”
听风没明白他的意思,说看出什么来了?
折玉压低声音道,“付奶奶发火是因为疯子打了姑爷,咱们阁主发火是为什么?”
他知道凭听风那个脑子,想十天半月也想不通,促狭道,“弟媳妇砸了姐夫,姐姐来论理,当弟弟的护自家媳妇。”
这姐弟俩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护短的主儿!
不然这事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厘,真不想管,早把人支到对门去了。
“你是说咱们阁主,这怎么可能呢!对门那个是疯——”
“嘶!”折玉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那么大声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他也是最近才看出点端倪的,但是这事儿阁主不明着来,他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过他说付锦衾护媳妇只是戏言,姜染对付锦衾来说,应该只是闯进他生活里的一样小玩意儿,阁主觉得新鲜,有兴致逗着玩儿,正在兴头上被人说不好才动了脾气。
“阁主怎么会喜欢一个疯子。”听风还是没办法理解。
折玉笑容不变,语气却淡下来,“可能是这乐安太静了吧。”
二十来岁的年纪,穷尽一生都要守护一样死物,再心思精狡的人也有疲倦的时候。
烟火红尘最是寻常,也最是爱钻人心。
“你到底是什么念想?”
与此同时,付瑶也在质问付锦衾,她说,“这人看出不对就不该留,你若是想杀她,至于留到今日?纵使是在乐安,你付锦衾是什么人,比她身份难缠的人你没解决过吗?再退一步说,她无心夺鼎,你放在眼皮子底下各不相扰,各自度日也就罢了,有必要结交到大晚上陪她发疯的程度吗?”
付瑶不像折玉,知道他与姜染那些来往,她只知道他这次的种种过于反常。老冯提议静观其变,是他原本就谨小慎微,付锦衾不是,他杀伐决断起来,任何人都不在眼里。
付锦衾没辩解,室内忽然陷入沉寂,付瑶察言观色,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不会... ...”这个答案可大可小,她是经历过这些的人,原也想过让付锦衾找一个可度余生之人,只是这个人只可能有两种,一种是阁内之人,足够了解他的过往,足够忠诚,一种是如林执这样,白得一目而视。姜染显然两者都不是,不仅不是,她还夹带着无数未知。
“不会什么?”付锦衾淡一抬眼,直接斩断了付瑶眼里的忧思,“骂完了就带着你那个废物赶紧走,姜染的事我自有安排。”一颗石子都躲不开的人,好意思过来吵架!“我也劝你一句,林执是你丈夫不是你儿子,别一看他受点委屈就站出来出头,他没认识你之前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付锦衾!”付瑶这回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管他是喜欢还是有旁的计较,都跟她没关系了。
门外遥遥传来林执的声音,大体内容就是劝架,他喊得焦急,生怕她掀翻了娘家似的,她深吸一口气,出去了。
刘大头端着点心说姑爷您再吃两块,她把刘大头也骂了一顿,他们那点心是给人吃的吗?牲口吃了都噎嗓子。
林执看她出来才放下一颗心,付瑶拿他当孩子,他眼里的付瑶也没大多少,皱着眉头说,“不至于,就是砸了几颗包,你怎么跟内弟吵成那样,何况我这包又不是锦衾动的手。疯子脑子不好,等她疯病过去就醒得这事做得不对了。”
付瑶拿眼瞪他,这话说得像她没事找事了,“你那么想得开,你嚷什么抓刺客?”
前院那些衙役不都是他叫出来的?
两人刚好走到门口,衙役们一个不落,全举着火把在付记门前站着呢,乍一看跟抄家似的。
小林大人在付瑶面前不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老实道,“我是害怕才叫人的,万一真来的是刺客,我不要紧,把你搭进去怎么办,你脾气那样不好,惹恼了刺客,他肯定先杀你。我在拳脚上是废物,好在这官不白当,还有衙役能救你。”
衙役忍着不敢笑。
付瑶气竭,说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废物了!再者说,谁跟你说刺客来了会先杀我的。”她有那么招人恨吗?
“主要我觉得我这个官做得还行,不至于被人砍死,你总替我出头,难免招人怨恨。”
你说他比疯子会说话吗?负责送客的刘大头摇摇头,他们这位姑爷也是个从头木到尾的人,但是胜在会哄。
林执说,“你是为我挡灾,下回别动那么大气,先时不是说要孩子,我听人说要孩子不能总动气,孩子容易丑。”边劝边带着人往外走。
“谁丑?我的孩子会丑?”付瑶呲哒他。
“像你是仙女,像我不就丑了?”他一本正经,故意停下脚让她端详他,付瑶没绷住,果然被他逗笑了,“谁说你丑的。我当初不就是看你好看才见色起意的嫁你的吗?乐安城就没有比你好看的人!”
林执被她夸得脸红,讪讪一笑,“你弟弟就比我好看。”
付瑶白眼一翻,“他那样的不算,他都快长成妖怪了。”
他纠正她,“夫人不该如此说内弟,正所谓... ...”
“正所谓长姐如母,有抚育教导之则对不对?”
林执说,“对。夫人聪慧,一教就会。”
林执其实比付瑶还小三岁,二十六七的年纪,总感觉是少年老成,那脸面白净清秀,动作却是老官派,背着手,含着笑,眼里装着他娶回家的凶悍姑娘。
身后一群举着火把的衙役白折腾一场,刺客没抓到,光瞧见自家大人哄夫人说话了,他们夫妻俩感情好,全衙门的人都知道,这会儿既然是既往不咎,也就没人深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付瑶的火被林执劝住了,付锦衾的困惑却没人能解。付瑶走后,折玉、听风就被付锦衾相继支了出去,万籁俱寂,最是容易出神的时刻。
他一个人靠坐在圈椅里,神色不明地看着花几上的茶杯。那茶他一口没喝,全凉透了,听风要给他换,他没让他动。
付瑶的话留在耳朵里一直没走,他到底是什么念想,他自己知道吗?
姜染本来就是他的一个过客,最初留下她只为试探她的来意,她身份特殊,杀有杀的方式,留有留的方法,这里面任何一种都不该走到今日这般境况。
他养她的心渐渐变了调,因为总能收获新鲜,所以并不排斥跟她接触,甚至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她,都像是一种调剂。
他十九岁接管并将书阁,静观江湖纷争,杀戮于他是家常便饭,刀光剑影尽是贪婪人性,乐安岁月漫长,日子寡得像白水煮汤,直到她来,像汤里撒下一勺盐。
付锦衾垂眸喝下一口冷茶,知道为什么会不忍下手,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