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掌柜。”他跟她寒暄。
她心满意足,并不因这句生疏的称呼不快,反而礼尚往来的叫了声,“付公子。”
他淡淡一笑,她张眼看他。
店铺里的光铺到他身上,连轮廓都似勾了金线,怎么看都是一副惊心动魄的眉眼,她明目张胆欣赏片刻,将灯提到他跟前,“这是我昨儿在小摊子上买的,东西虽然不贵,胜在寓意画工不错,只是那穗子打的不好,我亲手配的线,婆婆给你打的绦子。本来想中晌提过来给你,结果半路被张进卿一截就给忘了。”
张进卿此时就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子里,那灯她提了一路,他想帮她倒倒手她都不肯,原来是要给他的。
眼前这灯不是什么罕物,付锦衾却看了很久,接过来道,“劳你破费,也帮我一定谢过陈婆婆。”
就是这么客套着,将人后面的话全部堵死,姜染心里像糊了张纸,闷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说,“自会替你带到,你有时间也来酆记走走,都是一城街坊,何必那般见外,你看张进卿不就总来找我吗?”
她提他只是想让他多来走动,就算只做邻里也没必要搞得这么疏远,没成想他极快的反问,“他找你做什么?”
她扬起脸看他,他垂眸回视,神色清净,丝毫不见波澜。
“他啊。”她挠头,跟他讲了木雕和钓鱼的前因后果,他耐性很好的听完,转而去看灯笼,穗子选得真好,正衬了这灯笼的“皮儿”,不动声色道,“那他怎么还不走,南边收木头都要赶在年前,这会子再不去,可就卖不上价了。”
守在一旁的折玉悄悄咧嘴,真是蛇打七寸呐,他就知道他们阁主不会让张进卿好过!
姜染是个糊涂东西,看不明白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阁主可不一样,一句话就压到点儿上,他知道她没旁的心思,耐不住这人总在跟前晃,他不是要帮她卖木雕吗?那便去吧,年节前折腾一趟,来回就得半个月车程。
真够狠的!
姜染说对啊,“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一宗了!”
年前东西都涨价,再等下去不就折了吗?她还想等他卖好了再回来拿呢。
她说,“明儿他再来我就赶他去。”
付锦衾嗯了一声,眼里有笑意,又慢慢被长睫压了下去。
张进卿这个恨,心说我找她碍你什么事儿了,公子哥脾气上来,几乎想要拼命,脚刚迈出去又刹住了。姜染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此刻冲出去很有可能被她催着现在就走。
张进卿被付锦衾气走了,姜染却舍不得走,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他身上,实在是有些犯愁,不知怎么跟这人“重归于好”。
而她犯愁的样子又刺了付锦衾的眼,没着没落一番模样。
他看着她被风吹鼓的琵琶袖道,“你不回去吗?”
这样的天,她身上连件儿斗篷都没有,单是一件夹袄在身。
她摇头说不走,“这就要上去了?我在你门口多呆一会儿,就当跟你聊天了。”
她知道怎么往他心窝上戳。
他看着她伶仃的小影淡一颔首,手里的灯却没让人接,一路提着上去。她咧嘴一笑,心说这天儿,也不冷啊。
心里头暖和。
姜染对付锦衾有耐性,不论多么浅淡疏离的相处,她都能拿出锲而不舍的热情,付锦衾的话在她这儿也奏效,张进卿次日再来酆记就被她在门口拦下来了。
她抱着胳膊问他,“南边那买卖你还做不做了,眼瞅就近灶王爷吃灶糖的日子了,怎么还在这里蹉跎。你要是不做,咱们就银货两讫,你把木雕还我,我把银子退你。”
她是真心要做这门生意,张进卿不肯正经当买主,她就另找下家,她不认为她这手艺会愁卖。
虽然敢买她东西的人不多。
张进卿恨死付锦衾了!没他昨日的“提点”,疯子也想不起来催他。可这事儿再这么拖下去终究不是长久的方,搪塞不过只能一溜小跑地回家,央着叔伯带他往南面跑。
叔伯们倒是没怎么推辞,原本年前就要往南边去,当天下午就把南上的船定下来了。至于那些木雕,虽说是赶鸭子上架,真定下了章程,又让张进卿生出一点雄心壮志。这是他第一次收东西去外地卖,万一真卖了高价,也算是一种成就。
他清早来酆记辞行,大门半敞,敲了三下门页。
他来得太早,她刚打完最后一更,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副碗筷,她正在那儿吃饭。桌上摆着六根油条一碗豆浆,和一小碟酱黄瓜。
边上没人伺候,就她一个人在那儿埋头吃,张进卿盯着她桌上的豆浆碗,她像提防他虎口夺食一般,勾着手往跟前挪了挪,含糊道,“现在就走吗?”
张进卿叹气。自从被付锦衾提醒货要年前出去后,她见他就没别的话了。
“我吃一根行吗?”他试探着伸手,他早起还没咽东西,她吃得太香,看得他都饿了。
她嚼着油条夹了一口酱黄瓜,明显是在等他的下文,这话要回得不称意,别说油条,连口西门风都得出去吃。
纯是个白眼狼!张进卿也是小孩儿心性,他还花银子买木雕了呢,不算她半个金主?一点情面都不给留。
可他心里就算别扭死,嘴上也没本事说,扬手指外边,“马车都在那儿等着了。”
“都给你。”她瞥了眼门外,捡了一根出来,把剩下两根油条连盘子推过去,送了一口豆浆,“好好卖,这茬卖完还有下一茬。”
张进卿这口油条吃的实在不是滋味,嚼了两口,终是抱怨道,“你跟付锦衾走动,怎么不像跟我似的这么公事公办。”
不是送灯笼就是送烤地瓜,他请她出来一趟得绞尽脑汁,付锦衾叫她只需要一个眼神。
她一腔子热忱给的不是他,他却追着想给她。
姜染慢条斯理地嚼着最后一口油条,眼神落到他身上,有种审视的意味。张进卿被她这一眼看得心虚,讪讪垂下眼想解释,“我其实... ...”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姜染吃完了,从前襟抽出一只小帕子擦嘴。
张进卿有张进卿的好,单纯、干净,缺心少肺。模样不算特别出挑,也是人堆里能扒拉出来的长相,坏德行自然也有,但很容易被唬住,便如现在,他就差点在她面前噎死,似乎没想到她这种“智力”的人,会明白什么叫“对我有意思”。
其实姜染有此一问,并非是她感受到了什么,而是昨夜平灵跟她念叨,张进卿有可能喜欢她,才让她认真琢磨了一番。
她在不在意的事情上确实有那么点迟钝,虽迟,却不傻。对方既有了这个苗头,她就直截了当的掐断。
她说,“你别喜欢我,我看不上你。”
张进卿油条都吃不下去了,哪有拒绝的这么直接的,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呢!再者,怎么就看不上了,就因为他没长成付锦衾那样吗?他承认他那样的...好看!可他也不差啊。
他瞪着眼看她,清瘦单薄的身子像要被风揉碎了。
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不怕伤我心呐,太没良心了。”
姜染叠着手搭在桌面上,“我的良心需要一点心肺来换,你去外面问问有没有卖的,买两斤回来给我下酒,看看有没有用。”
她生来就没这些东西。
“而且不是有句老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吗?我早跟你说了,省得你白费力气。”
“说得倒好听,伤完人反像自己做了功德。”小少爷头一遭被摁碎痴心,觉得自己委屈透了。
“我哪知道你对我有歹意,咱俩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过我拉你跟我做买卖的心倒是真的。”
张进卿眼圈都红了,争辩道,“你一开始就没想找我,是看我在你门口晃才想起我的。”
“这不就叫缘分吗?做生意也讲究机缘,你要是觉得不合账可以不做。”
她去翻荷包,他赶紧叫停,气急败坏地道,“你别一说不对头就掏银子,我说不买了吗?木雕都装上车了,今天就要往南边去了,你现在说要收货,我拿什么做买卖去!而且你那木雕,我是真瞧着不错。”他败下阵来,讪着脸看她,她也不错,满乐安城就这一个疯子,性子不娇脆,眼睛扫过来,钩子似的抓人,他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要是觉得木雕好,就好好做你的买卖。”她跟个大人似的,给不上进的小孩儿上课,说两句又懒得讲了,想得开想不开都是别人的事。这世上这些喜欢,有两情相悦,就有一头独热,谁也不算对不起谁。
姜染肚子一饱就犯了食困,打着呵欠说,“赶紧走吧,我补觉去了。”
天光爆出一道嫣红,是迟来的太阳破开云霄,在天边添了一笔浓艳颜色,张进卿欲言又止地看她,“那今天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算是吧。”
“那我还能继续喜欢你吗?”他带着希翼问。
“喜欢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她转身朝东屋去。
“你哪里不是好人了。”张进卿叫住她,“就算你是坏人,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喜欢。”
喜欢坏人?
脑子里有个人“跳了出来”,睁开了一双阴翳的眼睛。
“还真是嫌命大。”她半转过脸看他,神情似笑非笑,似乎厌倦了应付小孩子。
这一刻的姜染并不像平时的她,像是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这个人跟她都是她自己,两者短暂地合二为一,看得张进卿心头一颤。
“那,那付锦衾呢?”张进卿还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喜欢付锦衾。”
我怎么可能对什么人动心。
有道声音在冷笑,可惜她做不了姜染的主,只能任由她夺回话语权。
“喜欢。”
像众多玉石中第一个映入眼帘的那个一个,像神兵利刃不可避免的相克相吸,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争分夺秒的喜欢。
“那他要是不喜欢你呢?”张进卿穷追不舍。
管得宽!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这世上的事儿旁的不好说,喜欢肯定是藏不住的。
姜染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起手摔门。
她的事儿他操哪门子闲心!还有刚才跳出来的那个人,梦里出现还不过瘾,现在连白天都要跳出来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她关上门跟那“人”吵架,对方没有形状,只是脑子里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不让我出来我怎么管!”姜染非常排斥“她”,以至于她只能躲在她身体里的某个角落里。
“我是我自己的,凭什么让你出来。”姜染理直气壮,尤其在感受到“她”操控不了自己以后。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姜梨。”
“荒唐!你是鬼刃,是嚣奇门之主。”
姜染挺横,脾气上来把面前的桌子都掀了。
“我是姜梨,化名姜染,是棺材铺掌柜!”是太师父和师父最希望看到的样子!
“鬼刃”气炸了肺,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想摔东西,可惜她除了一间空空如也的大殿,什么都没有。
“你就疯去吧!”鬼刃说。
“你才是疯子!”姜梨道。
“门主这是跟谁吵架呢?”
听到动静迅速聚集到门口听动静的五刺客神色紧张的对视。
“好像是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