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江宿这边,守在客栈里的柳玄灵一直没有接到顾念成的消息。六日为期,乐安没有动静传回,便说明事情有些棘手了。
柳玄灵以指划过楠木桌上的一排药盒,最终将手落在一只镂空玳瑁方盒上,对站在身侧的丫鬟司乌啼说,“师父六日无信,说明无法确认姜梨疯症是否是真,我决定亲自入乐安探听虚实,你随后带人埋伏到乐安附近,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妄动。”
“那这药。”司乌啼看向柳玄灵手下的方盒。
“服下此药之后,我会短暂失去武功,旁人探我内力,也只道是寻常女子。”
司乌啼面露担忧,“既然您已猜到姜梨有可能是假疯,为何还要用药压制,一旦动起手来,不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吗?”
“你不了解姜梨。”柳玄灵道,“若她是假疯,以她的性子,定然会盘查进入乐安的每一张生面孔,她没见过我的长相,单从样貌上肯定看不出来,可我若是被她看出有武功就难说了。而且我此番入乐安,只是要确定师父安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出手。”
柳玄灵见司乌啼隐有担忧之色,不由道,“这药只是短期压制功力,服下解药便可恢复,不必担忧。”
司乌啼说,“那南苑、弩山、路耀阁那些人,咱们还用吗?”
“当然要用,而且一旦有所动作,最先用的到的就是那些人。”
她那些蛊又不是白养的,金豆子也不是白散出去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谁也别想清闲。
“可是司另,您既有可以使人失去武功的药丸,为何不悄悄为姜梨服下,届时不论她是否走火入魔,都不是您的对手。”
让她服?
柳玄灵翻开药盒,抓出一只馒头大的药丸,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这药剂量大,一顿必须吃完,中间不能有间隔,遇汤不溶,遇水不化,这么大一颗送到你面前,你会吃吗?”
司乌啼斩钉截铁地摇头,“属下不饿。”
柳玄灵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她也不饿,但是她得去救师父,手上养了好几个月的指甲也得剪了,穷苦人家的孩子要干活,是不会留这种碍事东西的。
司乌啼说,“您打算伪装成什么身份进乐安。”
“说书。”那药没什么好味儿,尤其里面还有一味丹子砂,比黄莲还苦,柳玄灵嚼得面不改色,“没被师父捡到之前,我就是在梁丹武胜桥说书的,有位老先生带着我,他写故事我去讲,我嗓子好,从早说到晚,遇上大方点的金主,能够三日温饱。”
司乌啼面有同情之色,“您过去过得苦,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了。”
“苦吗?”柳玄灵一笑,总有一种弱柳扶风的柔美,“看跟什么时候对比,苦的时候想做人上人,真到了现今这会儿,反而总去想些从前。那时候吃饱了就懂快乐,现在想要的太多,反而“吃不饱”了。”
话说完了,药也吃完了,司乌啼为柳玄灵端来了一盏茶,她道了声谢。饮尽一杯,送下苦味,手指弹琴似的在桌面上弹了两下,起身拍了拍乌啼的肩膀,“不过我今日说的好像有点多,你叫落日进来吧,乐安你就不用去了。”
司乌啼傻傻抬眼,“那属下去哪里。”
玄灵想了想,“你回家吧。”
司乌啼是新晋跟在柳玄灵身边的弟子,年纪小,心思浅,不知道柳玄灵的可怕。她喜欢跟手下人聊天,甚至交心,这样的人在山月派里加起来有一二十个,聊的时候,都是活人。
一把匕首划断了乌啼的脖子。
操心的丫头还没来得及问出第二句,就瞪着双眼摔到了地上。
柳玄灵面无表情地擦刀,似对乌啼,又似自言自语。
“我这不信人的毛病也随了师父,黄泉路上别恨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
坏人难当。
柳玄灵计划着往乐安来,独守乐安的顾念成也在这空挡“招”了一个人过来。
这人姓沈名弧,曾是狂刀门三甲刀客蒋申声的弟子。不过此人生性狂傲,贪财弑杀,虽在大道正派却是一身邪心妄骨,学艺七年受够了被人管束的滋味,出师之后就夺了蒋申声的名刀刺河,跑去外面做了一名单帮刀客。
沈弧喜欢做“生意”,大小不吝,是财就接,哪怕是市井商户闹了口角,一户出钱买另一户全家人死,他都义不容辞,是单帮刀客里最声名狼藉的一号人物。顾念成最喜欢的就是这类人,钱嘛,是个人都喜欢,杀嘛,反正都是脑袋,生的嫩的,老的少的,有什么不同?
两人是在江宿认识的,刚巧就是在顾念成出发去乐安的前一夜,达成了这桩生意。顾念成付了沈弧三成定金,让他三日之后不管得不得到消息,都前往乐安,杀一个叫姜染的棺材铺掌柜。
这人也守约,看过画像之后便将姜染的形貌记到了脑子里,三日后出城北上,待到进入乐安之时,刚好是子夜时分。
浓深长夜,树影作陪,生的气息很淡,入眼皆是沉寂,连瘦骨嶙峋的野狗都找了处遮风的老巷,蜷缩而眠。沈弧在这样的夜色里却是神清气爽,独自靠坐在一处房檐之上擦拭长刀。
棺材铺掌柜据说还是一个打更人,每日夜里都会绕城一圈,敲过五更。他寻的这片地方离棺材铺很远,恰是接近南城一带。又不至于太偏,整片房舍都有住家,是必经之路。
这是顾念成的意思,说是离得太近,容易惊动她的伙计。他知道这人绝对不止棺材铺掌柜那般简单,寻常的人,也不会值两箱金子。
“子夜三更,平安无事... ...”
远远的,已经有声音传过来了,音色憨实清脆,甚至有点小男孩儿的意思。打个更竟然也能打得兴致勃勃,这倒是让人没想到的,沈弧望向一沉夜色,继续擦刀。
不急,还远。
位于乐安中城的姜染呛了一口风,风里还带了口沙子,抬头望望头顶的月亮地,直叹白瞎了好月色,清辉泄了一地却无静凉为伴,反倒刮出这么扫兴的风。
“子夜三更... ...”
继续敲,继续喊,梆子每隔一阵便被她敲响三声,步子迈得也慢,本来就不是疾走的活儿,要是“噌噌噌”地绕城一圈,不成给耍猴的喊吆喝的了?
姜染有这个慢性子,但再慢,也眼近要往南门胡同去了,沈弧拄在刀柄上偏头向下打量,有月亮的夜就是这点好,能看得清人,不至于误杀。
他不在意误杀,可他不想白杀,杀错一个两个又没人给钱。
姜染从他眼皮子底下走过去了,孤零零一道小影,被月光拉得越来越长。沈弧摆出一个前冲姿势,拔刀就是一跃。
手里的刀已经摆出了挥出之势,原本应该送到他刀下的姜染身后,却在这时多出一个人。
“诶!能不能不喊了!”
这人快得好似一阵疾风,一手拍上姜染肩膀,好似要跟她理论,沈弧那刀来不及收回,好死不死就奔着这个人去了。
那人的反应也是极快,感知到背后刀风,旋身一掌震退他的刀身。
沈弧只能就势退回,张眼一看,是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再一细看,秀眉冷眼,还是个熟面。
“付瑶?!”沈弧咬牙切齿。
“沈弧?”付瑶曲起眼。
赶巧,这俩人很久以前就认识,并且还有夙怨。简而言之就是五年前身为单帮刀客的沈弧去大璧山武宫城杀一户姓翟的人家,被当时行侠仗义游走江湖的付瑶遇上,护下一家老小的同时,挑断了他一根手筋。
沈弧五年前就发誓,要将这人千刀万剐,可惜他不知付瑶来历,根本无处可寻,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乐安的?”付瑶不知道这里边存在着误会,方才那刀是奔着她来的,便理所当然的以为沈弧是来杀她。
“你管老子怎么知道的!”关键沈弧也没解释,再次挥刀而起。这仇比天还大,以至于他干干脆脆的把任务抛到一边,跟付瑶打了起来。
于是这误会便越来越深,一个专心报仇,一个专心应战。
再说付瑶为什么大半夜冲出来拍姜染肩膀,一是前几日挨得乌眼青的火本来就没消,二是夜里走了困,偏赶上她在外头打更,那动静付锦衾爱屋及乌认为是催眠,到她这儿就成了“催命了”,越想越气,就追出来了。
谁也没成想沈弧会在此时此夜杀姜染,至于当事人姜染,付瑶在打斗途中抽空看了一眼,差点没被她那副悠闲的姿态气死!一开始还拿着更锣更锤在那儿傻站着,后来大约明白怎么回事了,神情一松就转为看热闹了。
沈弧有把好刀,虽说断过手筋,只能左手用刀,力道和功力却比当年更近了一步。
付瑶这门出得太急,没有趁手的兵器,虽不至于落败却也难打,狂刀门的嫡传弟子,再混成个混蛋也有底子在那儿扛着,付瑶空手对白刃,只能战成平手,迟迟无法近身。
她性急,情绪也跟着烦躁,眼见直攻不下错开刀锋便要去拿他的手,竟是要生拆他的腕子。
不想沈弧不进反退,再次凌空跃起,劈刀向下。
刀是钝物,用刀之人大多有身精悍的蛮力,刺河刀又是出了名的“泰山压顶”,沉重难抗。
付瑶只觉迎面一道飓风袭来,咬牙要用双掌扣刃,沈弧却在下落的中途被一样重物击中,捂着脑袋摔了下来。
跟沈弧一起掉下来的,是一只更锤。
付瑶诧异的看向看了半天热闹的姜染,看着她走到更锤旁边,捡起来,吹吹灰,揣进怀里。
“打他!”
下颏一扬,直指仗着手里有大刀就欺负人的沈弧。
小掌柜帮亲不帮理,不知道他二人有何仇怨,只知道付瑶是付锦衾他姐,从这一点上她就可以暂时抛下她跟她的“私人恩怨”,一致对外地打坏人。
两道人影迅速疾身而上,与沈弧缠斗到一处。姜染一贯起势凶猛,快如唳风,付瑶则更注重巧力,看似柔韧,却势如破竹,三人推手过招,沈弧跟付瑶交过手,多少能猜到一点她的下招,姜染的他却猜不透,招式用的极偏,沈弧待要用刀格挡,已经被她一肘吃中下颏,迅速拍向胸口。
沈弧勉力用刀划开距离,心里发凉。
这不是寻常门派的打法,这是只有常用快攻近战的刺客门才会使用的身法。刀客与刺客门轻易不做交手,一是对方有一整个门派做后盾,二就是在身法上,不及他们善于近攻。而寻常刺客,绝对不会有这么骇人的速度。
那是毒舌的信子,蝎子的尾,一招不甚便有可能错失性命。
沈弧心里隐约跳出一个答案,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月光下那个既会打更又会做棺材的小掌柜慢抬眼风,似乎感知到他的认可,对他露出一个不及眼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