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引来一众怀疑的严辞唳正在江北分舵神色认真地涮着一片肉,他筷子用得好,左右翻转,微微松开再夹住,被筷子掐住的部分就由红转白,渐渐在在铜炉里飞成一片均匀成熟的熟肉。
他吃肉很挑剔,嫩一点,老一点都不肯下口,非要自己一片片的下,一片片的吃。
伺候他多年的丫鬟流素偷懒打了个呵欠,知道今天这顿火锅,没有两个时辰是吃不完了。
“长老,探子刚才来报,顾念成已经乘船抵达乐安,住进了酆记棺材铺。”
站在他对面复命的人叫鹊疑,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可惜这话在严辞唳面前并未击起涟漪,肉片熟了,捞起来,吃进嘴里。
鹊疑没能等到他的下文,反而等到了另一片肉下锅。
“吃吗?”音色清越中混杂沙哑,像正处换声期的少年。
鹊疑没说话,严辞唳便抬着他细长的丹凤眼看了过去。冒着热气的铜锅前现出一张阴翳青涩的脸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神态却有老成之势,实际这人已经三十有五了。
江湖中有一功法名为婴寿,便是将练功之人缩骨还童,实际是以自身为炉鼎,育生内力,待到对敌之时可将本身功力发挥到最大。
鹊疑说,“姜梨失踪,顾念成第一个跳出来带人搜寻下落,您与他同为门中执事长老,一点反应没有,难免引人生疑,现今他已进入乐安,您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该去找她回来?
严辞唳一眼瞪向鹊疑,逼着他将剩余的话咽了下去。
婴寿功并不能真的让人返老还童,反而极伤身体,练成之人寿数都不长,活到五十就算高寿,并且容颜自练成之日起便不再发生任何变化。严辞唳不畏死,最大的乐趣就是收集头颅,为自己殉葬。
姜梨没出现之前,他攒了三十多颗脑袋堆在后院,后来姜梨嫌臭,全给他扔了!
他跟她的仇怨不止这一件,认真算来十桩九件,罄竹难书!
严辞唳想到这些事便异常激动,“顾念成要当狗,我就要学他当狗?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就去把藏在地窖里那些人头拿出来擦擦,她要是回来,我还能留得住吗?!”
他要集齐至少一百颗大骷髅给自己殉葬,必须白亮!至于姜梨,自然是越晚回来越好!
鹊疑说,“昨儿擦过了。”
心里装着事儿,还是忍不住劝,“探子说,顾念成步履匆匆,恐是出了什么大事。属下记得姜梨是在小酆山遇袭的,虽然暗袭之人死在山脚,她的人也折了大半,有没有可能,她也受了重伤。”
“受伤?”严辞唳夹肉的手一顿,随即从眼中跳出不符于年纪的阴狠喜悦。
“她也会受伤?去给我买三千响爆竹回来!我要放鞭炮!”
他举高长袖,放下筷子就走。
细看身量,竟比十三、四岁又还不如,比丫鬟流素还要矮上半头,简直像个癫狂的半大孩子。
“长老,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鹊疑截下“孩子”,斟酌用词,“属下的意思是,您若是...不想当狗。想没想过趁机做一匹狼,趁姜梨重伤之时,杀人夺权,取而代之。”
这话简直是在严辞唳心上插了一把刀!
“我取你个脑袋!”被拦住的严辞唳差点气跳起来,一把薅住鹊疑故意留在两侧装帅的头发,“什么叫取而代之?嚣奇门本来就是我的!我用取而代之吗?若非是她鸠占鹊巢,我能屈为长老吗?!”
嚣奇门的前身本为驭奇门,此门之主便是此刻暴跳如雷的严辞唳。他有亲手培养刺客的怪癖,经常用包子果点骗进一些流浪在外的孩子,抓进一处名为驭龙池的生死笼里。
笼中每隔三日便要举行一场厮杀,十个孩子一组,只留一个。
这一个,便是驭奇门接下来会培养的刺客。姜梨是他亲手骗来的孩子,他觉得她眼里有股狠
劲,没想到吃饱喝足以后,狠到直接掀了他的老巢!
严辞唳至今忘不了,自己被她扼住喉咙那一刻的惊愕和恐惧。她有双极渗人的眼睛,看人时
喜欢微微偏头,欣赏自己的杰作。
“你到底是谁!”
“姜梨。”她很早就告诉过他。
手指微微用力,几乎要刺穿他的喉咙,她其实对他也略感稀奇,不知这人为何前一刻是十三、
四岁,后一刻却能爆发出那么强悍的内力。但不管是大是小,在她面前都是废物。
她问他,“想死还是想活。”
他当然不会蠢到选一条死路,她满意了,有人送上纸笔,她蘸着他吐出来的血,在纸上写下
一个嚣张的“嚣”字。
“认识吗?”她举到他面前。
“嚣。”
“记住它。”
纸页落地,驭奇门从此易姓,一夜之间归入姜梨门下,是为嚣奇。门中弟子不服,打到服,
打不服的,弃尸荒野,雷霆手段镇压,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八十多人的刺客门,只用了三
日,便尽数臣服。
“你是要我反她?”严辞唳放下回忆问。
鹊疑点头,差点被严辞唳一巴掌拍晕过去。
“我打得过吗?!”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他没试过吗?他那么努力练习内功心法,努力研究招式套路,他连别的门派的功夫都学了!最后呢?哪次跟她叫板不被拍扁,哪次不是站着进去拖着出来。
他不肯再做无谓的挣扎,便是生了这种心思的鹊疑也被他骂的不敢抬头。
“可是您,不是一直对外声称,早晚夺回驭奇门吗?”
“吹牛*碍着谁的事了?我怂还不能占点儿嘴上便宜了?!”
鹊疑被赶出来了,觉得自己窝囊的连条狗都不如严辞唳也没了继续吃火锅的心。
一锅浓汤被他一手掀翻在地,烫滚的铜盆连肉带菜倾巢而出。
流素看着一片狼藉,心说真好,不用傻站两个时辰,现在就能收拾了。
鹊疑带他走后呼出一口长气,一边帮流素收拾,一边道,“我明白长老的意思了,他要当一条与众不同的狗,嘴再硬也还是认主,既然他是这种打算,我还是得去乐安一趟,不管姜梨受没受伤,咱们这边都该有个动静。届时若是真伤了,还是劝长老亲自去一趟的好。”
流素奇道,“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鹊疑没说话。
严辞唳从小身子骨就不好,有老道算说要找个阳时阳月的姑娘冲八字,他娘就买了流素做他童养媳。他觉得自己活不长,不肯娶人家,娘去以后流素不走,他拿她没辙,就养在身边当了丫头使唤。
鹊疑说,“他肯听你的劝。”
流素没应鹊疑的话,收拾的差不多时,方问了一句。
“杜欢去哪儿了,这几日怎么没见。”
江北掀翻了一盆火锅,山神庙这里更是马仰人翻,不比铜锅泼地清净。
皂靴,官刀,枣色公服。
平灵等人迎来的不是另一场暗袭,而是乐安衙门奉命巡街的衙役。这些人原本是奔山神庙旁幺二胡同的偷盗案而来,刚从胡同出来就接到山神庙老道路半仙的报案,说庙里出人命了!
这话说起来赶巧,老道本来是要给那七个人上茶的,进去一看,打起来了,就撤了一步。
顾念成蹲在暗处观察姜梨时,老道就在他身边端着茶壶打哆嗦呢,顾念成知道旁边有人,但是他没在意,飞身数掌打死一堆人后,路半仙跑了。
这是个讲王法的地儿啊,光天化日杀人,这是重大血案呐!
“官爷!就是这几个人,您快看看吧!打死了整整十七个!”路半仙惊魂未定的指认,说完还直往衙役身后钻。
平灵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十七个,多么?
常年做人头买卖的刺客们稍微有点莫名其妙。您说嚣奇门是什么地方,吞金蚀骨,喂血饮刀。这些人在外头是些什么主儿,出门必须见血,人头挡道儿都得一脚踢开。
但现今这事儿确实有些棘手,明面上都是有正经身份的人,一个掌柜,三个伙计,棺材铺里还有老人孩子,你说怎么搞。
张眼再看领头差官,还是个老熟人,柳捕快。姜染打更的活就是从他那儿领的,童换帮衙门画通缉令,也是他给送的银子。
柳捕快率先迈开一步,探了探十七个人的鼻息,非常齐整,没有一个活口。
“怎么会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这些人是谁杀的?”
柳捕快问案,路半仙胆儿小,未敢出声,平灵童换二人未动,姜染坐着吃茶,唯独顾念成忽然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几个人同时指认。
顾念成惊愕回头,刚好看到姜染落回膝盖上的另一只手。
他是被她用掌风推出来的!
她也不是不信任顾念成,而是相比平灵童换等人,这老小子终究是个外人。她不是对谁都疼的性子,心里只有自己人和外人。
“是他,就是他!”路半仙随波逐流的叫起来,“是我亲眼看见他用手拍死十七个人的!”
“凭他?”柳捕快将信将疑,“就凭这个老头儿,能杀死十七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柳捕头觉得不对,甚至怀疑顾念成是头可怜的替罪羊,大手一挥直接下令,“把他们都带回衙门,交由大人处置!”
顾念成这个气啊!管谁叫老头呢,他才四十来岁!而且他也不老,须发斑白是因为练乾元八卦掌练的,他跟严辞唳的功法刚好背道而驰,一个显小一个显老。当年姜梨立他为大长老,立严辞唳为二长老时,姓严的就为此与她争执过,毕竟按入门先后排名,也该是他严辞唳在先,顾念成在后。
结果姜梨说,长老,长老,谁长的老谁排第一,你有他老吗?
门里按“老”排名,严辞唳不争了,关键顾念成也不想要啊!硬得了一个大长老的名头。
如今大长老锒铛入狱,还是被门主出卖的,说出去他还有脸吗?没脸了!都丢透了!
他坐在重犯牢里看着对面的女囚牢。
堂堂嚣奇门两大刺客,一位门主一个长老,谁也没跑掉,全被逮回来了。
又说不上谁更丢脸了。
“你说你杀他们干什么?”平灵给童换、姜染一人铺了一层稻草,转过头来骂老顾。
这话就有点过河拆桥了嗷!
顾念成委屈道,“我不动手你们不也得杀吗?”
他是为了表衷心,另一方面,他不亲自动手,万一平灵留下一两个活口,问出是他叫他们上来的,他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