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盛门事件之后,老顾首次以赤心鹊传信,招柳玄灵至交赤林里见了一面。这是师徒二人离开江宿后,在乐安附近见的第一面。柳玄灵的嗓子尚未恢复,仍旧是老锯剌木的一副陈旧嗓音,正值气头上的顾念成并未在意这些,因为整个交谈过程都是他单方面的在发脾气。
“你知道我那天晚上累成什么样吗?我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打完交赤林又要打柳巷。我四十多了你知道吗?”
“酆记那么多人,乐安城那么多人,非得易容成我?你没看出姜梨找我陪她打更是在试探我吗?你偏在这时派人暗杀,偏让我掺和在其中,是怕我活的不够长吗?”
“徒儿并不知晓他们的计划。”
“没长嘴吗?不会问吗?”
顾念成一句句的数落,一字接一字的咬牙,他认为柳玄灵没长脑子,柳玄灵也怀疑他是缺心眼。
“那您想过没有,若是没叫酆记那五个,若是您没一口气杀了十二个,姜梨现在可能都死了。”
方盛门的人也算江湖上排得上号的杀手,那日她虽不在场,但从连记口述的过程中细思,姜梨冲杀一轮之后明显内力不足。若非后期五傻上阵,并非没有打赢的可能。
她师父倒好,连画圈再出掌的,阵势大的跟杀疯了似的,把空洗宫的人都吓跑了。
我没想过。
顾念成笔直的瞪眼,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保全自己的反应,根本没有考虑其他。
柳玄灵见他消停下来,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说师父,“您是不是觉得,杀姜梨的最好结果是,她到死都不知道这事儿是您干的,到死都以为您忠心耿耿。”
顾念成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最好如此。”
他不打算留下什么震惊江湖的好名,他就是想在完成这件事情之前确保自己能完完整整的活着。
我想干一件大事,但是我不想冒险,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险都不行。
这就是顾念成的心声。
“我七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顾念成说。
所以姜梨到现在都活着。
柳玄灵常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她倒是比他师父有些胆色,但她也是个惜命的人,若是换成她在姜梨身边,可能也会如此。谁让她是顾念成带出来的人呢,一个学一个教的都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两个都很怕死的人面带愁容地发了会儿呆,开始交换下一步计划。
柳玄灵说,“徒儿已经联系上泣荒洲和聊羽斋的人了,这两派不用我说您也知道,跟姜梨有旧仇,徒儿这次打算让他们兵分两路,聊羽斋的人负责引开五傻,泣荒洲的人负责刺杀姜梨。”
他们仍然打算在打更的路上动手,届时顾念成一定还会在姜梨身侧,柳玄灵说,“泣荒洲的人一定会专心围攻姜梨,您假意周旋即可,千万别像这次这么卖力了。到时我还会再给您安排一个老朋友过去,真动起手来,您专心与他交手,也有借口撇开姜梨让她独自应战。”
“你是说王段毅?”顾念成一点就透,仍觉不妥,“光是他还不行,之前姜梨没注意过我,我拿他搪塞还说得过去,现今我就在她眼皮底下动手,若连一个区区弩山派掌事弟子都挣脱不过,必会引她生疑。”
“不止是他,山月派的人也会在刺杀当夜进入乐安。”对于这个问题,柳玄灵早就计划好了,“山月派的人会假意与王段毅同时围攻您,若姜梨有不敌之势,我们就趁虚而入,跟泣荒洲的人合力杀她,若她仍是全盛时期的她。”
师徒二人对视,脸上同时写着一句话。
“那就先不杀了。”
七年都忍了,差这三五十天吗?他们认为他们可以把她耗死,每隔一段时间来一场小刺杀,姜梨就算不死,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试问江湖中,哪有像他们这等能屈能伸,敢于在刀尖上跳舞的人物。他们不觉得这几场刺杀很丢人,也不觉得折去的那些刺客有什么可惜,他们虽然奇怪,但是他们永远都能理解彼此。
“您这段时间是不是瘦了?”正事聊完了,柳玄灵跟顾念成话了两句家常。
“睡不好觉,白天还编竹筐,能不瘦吗?你这嗓子怎么回事。”顾念成终于注意到了柳玄灵的破锣嗓子。
“吃错药了。”柳玄灵老实道,“再过几日应该就能恢复。”
抑制武功的丹丸时效不常,再过几日应该就能恢复了,她手里其实另有恢复功力的解药,只是那药不能轻易使用,不到危急时刻不会乱服。
师徒俩又在彼此脸上看到可怜二字,一个一把年纪还在当伙计,一个重操旧业,做起了说书人。两人每天都在被各种势力欺压,顾念成上头是姜梨,柳玄灵上头是吴正义。
“林令最近是不是常去你那里。”顾念成问。
提到林令柳玄灵就觉得嗓子眼冒火,皱着眉头说他是杀千刀的丧门星,她说,“您不知道,要是没他莫名其妙的来,我这嗓子不至如此。”
头一遭就是因他吃的药,他倒挺喜欢这粗哑嗓子,总来听故事,她总不得歇,猴年马月能养好!
顾念成没理会柳玄灵的抱怨,“他好像跟其他四个不太一样。”
柳玄灵听话听音,“您想拉拢他?”
他肯定是想拉拢,只要是姜梨身边的人,只要愿意跟他“好”,他都愿意拉拢过来。当初接近焦与不就是这个目的吗,他说他长得像他死去的姥爷,他还赔他一起烧过纸,让童换照着他的模样画下来,贴他姥爷坟头,焦与打那以后总帮他说话。
这人呐,处着处着就成朋友了,多个朋友就少个敌人,对方能为他做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缘维持下来了,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下次他再来,跟他好好聊聊,年轻男女比我这老头子感情增进的快。”
“您能不能把吴正义给我打一顿。”柳玄灵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她昨天又擦了一天地,不给工钱就算了,连点温水都不让用。
“那不正好吗?越是可怜孤女越受人同情。你得懂得留后手,万一泣荒洲的人也失败了,我们还有个能拉拢的林令。至于那个什么吴正义。“顾念成说,“等把这出戏演完了,师父再替你扒了他的皮。”
“嗯。”柳玄灵乐了,笑得像个得了长辈出头的孩子,其实这点小事根本用得着顾念成,真想扒皮她自己就能动手,她就是偶尔想跟她师父撒个娇。她是孤女,对她好的人太少,除了当年教她说书的先生,就只剩下一个顾念成了。
“五日之后,我的功力就能恢复。”柳玄灵说。
他们会在那个时期动手。
“注意安全,必要时刻——”顾念成看看她。
“都可舍弃。”柳玄灵接口道,这是他经常说给她的话。
那时的柳玄灵并不知道,顾念成口中的都可舍弃,包含的内容非常广泛,包括身边的下属,也包括她。不过柳玄灵暂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并且在五日后的那场乱战中,还是她率先抛下的顾念成。
至于那场乱战,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比顾念成保命杀方盛荒唐,比滚乱的线球还乱。
谷雨这天,乐安城下了一场倒豆似的大雨,雨点砸着房檐冲刷而下,落地都是拍岸一般的声响。小商小贩扛不住急雨,匆匆收了摊子,刚到酉时就空了半条长街。
“路不好走,好些地方都汪了水,尤其南城那片洼地,早成了半个池塘了,再好的靴子都得进水。”平灵从晚饭时分就开始劝姜梨,生怕她要顶这样的雨去打更。
“我觉得平灵说的对,您还是别去了,回头湿了衣裳,仔细着了风寒。”焦与在边上跟着劝。
时辰眼瞅就奔戌时去了,雨水仍然没有消减的迹象,都说春雨贵如油,这场倒像不要钱,白送的似的。
姜梨谁也没理,一边吃饭一边打量地上几把油纸伞,那是她晌午就让人翻出来的,挨个撑在地上,就是为了晚上用。
“要那把雨过天晴的。”六把油纸伞,她选妃似的选定了其中一把青底儿染云霞的。
那伞厚实,伞面也大,平灵一看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只得转而面向付锦衾,“付公子,您不帮忙劝劝,这样的天还出去打什么更。”
今儿这顿晚饭是在点心铺用的,雨水太大,买菜的地方都没有,其忍做菜一直是现吃现买,别看做的不好吃,讲究可是一大堆。当然他们也想蹭饭,觉得在这边吃热闹,桌子一拼就跟除夕夜似的。
桌上的人都看着付锦衾。
付阁主经常在这种时刻被寄予厚望,夹着菜,从善如流道,“别去了,让折玉替你。”
姜梨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付锦衾就没再劝了,准知道她不会听话。
这是头倔驴,你以为她不是“鬼刃”了就一身优点?并不,天然就是我行我素,独断专行的东西。
她还有一个旁人没有本事,就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旁人念叨时她还张耳朵听着,然后继续自行其是。
“再给我找双小皮靴,今儿这路要是穿布鞋就得跟袜子似的糊脚面上。”
她还知道路不好走,还非要去。
平灵愁的头发都像白了好几根。
“姑娘。”陈婆婆和旺儿今日也来这边了,这一老一小也有点意思,按说寻常百姓沾上这么一大家子江湖人,就算不被吓跑也得问问对方是做什么的。这两位没有,家里闹成什么样儿他们都不为所动,他们就信姜梨是好人,信酆记和付记是好人,酆记初遭刺客暗袭时,老太太还用筐扣过一个,旺儿还帮忙洗过地,姜梨一听她老人家开口就想到旺儿的教育上了。
“再等半个月,麓生书院的门就该开了,回头让老顾出钱,把孩子送学堂里去,不能总在家里见这些打打杀杀。”
老太太被她带偏了,想的竟还相反,“姑娘想让他上学?老婆子还想让他学些功夫呢,咱们家世代都是猎户,这是他爹和爷爷去的早,若是还在人世,这会儿该是学射箭的时候了。”
姜梨跟她摇头,在桌子底下用手指指对面那俩,“其忍和焦与就没读过几年书,脑子发傻,纯是莽夫。”
林令在边上接茬,“我也没读过,您怎么不指我。”
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姜梨摆摆手,意思您看到没有,读书还是有好处的,脑子经常用,就不至于长成这种二傻子。
她又示意陈婆婆去看付锦衾,那是个常用脑的人,举止体面,腹有诗书,谁看着不喜欢。
婆婆说行,继续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要说的话被姜梨绕过去了。
饭桌上只有老顾在认真吃饭,付记的饭好吃,比酆记强多了,人家都是在外面买,酆记只有姜梨在家吃饭才让买着吃。他还想过自己做饭,被其忍赶出去几次之后就不做了。
而且他也不打算阻止姜梨,泣荒洲和山月派的人已经定准了今晚行动,她要是不去,他们杀谁去。
夜雨倾盆,砸碎一地春花。
真正的雨夜并不是诗人笔下悠缠的词句,雨水粘稠,将整片乐安都搅成了一块泥泞的湿地,
平灵站在窗前听雨,她今夜没有睡意,心绪烦乱,总觉得会出什么事情。小结巴在床上翻了个身,两人同住一个隔间,平灵起来时,童换的眼睛就睁开了。
“杀杀杀人,一般,不不,挑好天。”
越恶劣的天气越是最好的掩饰,雨落之声会遮盖脚步,连天雨幕会影响判断。平灵他们也常在雨夜杀人,转眼看向桌前更漏。
“现在已经是四更了。”平灵说。
“走走。”小结巴从床上爬起来,既然不放心,就出去走走。想多了就当散步,真出事了也好马上伸手。
结果两人出来,正好赶上焦与其忍出门。这俩是在一个屋睡的,跟平灵、童换不同,他们没有那么细致的预感和担忧,完全是因为其忍忽然想到后院酱缸没盖,要拉着焦与一起把缸挪到柴房,连在隔壁的林令都被他们一并叫起来了。
“你们俩干嘛去?”焦与问。
平灵刚欲发声,就被一道碎响打断了。
那是从檐上掉下的半块瓦片,雨水跟着它一起落下来,砸下一地腥色。
焦与猛地看向檐上,那上面落着一只染血的手,手的主人还没断气,正在虚弱地舒张五指。
五个人立即跳入檐上,发现出事的不止他一个,另有十五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酆记后身。那里是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荒地之上另有十几名身披斗笠的人,手持染血长刀与他们对视。
酆记五人常年与人对战,面对来意不善的强敌也没有太过惊讶的表情,反倒是躺在房檐上半死不活的那个蓝衣老道是张熟脸,便捡着老道问,“你怎么让人杀死了。”
“我还没死!”半躺在焦与胳膊上的老道穿得像个破落户,旁人不知道他是谁,嚣奇门的人可人人都认识他。这人是聊羽斋掌门拂尘老道,八年前还跟嚣奇门短暂地做过邻居,两派一个在玉璧山顶,一个坐落山脚。姜梨嫌他那道观太破,影响了整个嚣奇门的气势,立派之初就给了一把银票让他搬家。
老道死活不肯,非要加到三倍才肯离去,姜梨就让人把他房子烧了。
这个结果以当时嗜杀成性的姜梨来说已算客气,但是老道恨意难平,一恨自己连把银票都没捞着,二恨姜梨拆了他的栖身之所,导致他不得不带门中弟子,跋山涉水的重找新处。
“我们现在的房子都是租的!”
这点小事在豪门大派看来,只是一场小小插曲,对于穷的叮当乱响,还苦求生存的小门小派来说,却是一场极大浩劫。
“巨树之下尚有偷生蝼蚁!”老道恨呐,被人砍成那样,想起当年之事依旧老泪纵横。
“那不也怪你自己贪吗?”林令一语道出症结,当初若是肯乖乖收了银票,现在也不至于租门面收徒。
平灵没那么多闲心跟他闲聊,扫视着一地尸体道,“所以你恨少主,带人埋伏在酆记伺机杀她,那杀你们的人又是谁。”
“谁知道哇!”老道气得直拍胸口,“我跟泣荒洲的人是一伙的,我负责带人牵制住你们,泣荒洲的人负责去打更路上杀姜梨。我们约好四更天同时行事,他们在南城动手,我们从酆记后身杀你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埋伏的好好的,忽然来了这么一批人。”
他们不知道对方是谁,对方也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两边人对视良久,谁看谁都觉得不顺眼,就互砍起来。
平灵二话不说,运起轻功就要往南城方向去,她现在不管他们谁要杀谁,只知道少主有危险。檐上迅速跃近数人阻住去路,很显然,他们虽与拂尘老道不是同盟,却与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
他们要分散姜梨和五大刺客,他们也有一队人马埋伏在南城附近,专门刺杀姜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