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城,冯记药铺。
晌午时刻,付锦衾独自一人去了老冯处,两人偶尔会在一处下棋,折玉听风走进时,老冯刚将一枚落错的棋子厚颜无耻地捡回去。房里缭绕着一股药香,折玉看了捣药小童一眼,似是有事要禀,老冯会意,看着棋盘对小童们道,“你们先下去,不许偷懒,待公子走时,让他把药带走。”
姜梨这段时间一直在用老冯开的安神散,她心里不清净,夜里总有两道声音在与她天人交战,付锦衾察觉到她的异样,每天夜里点香都会捻进去一点。今日刚好用完,顺道就来取一包。
折玉上前回事,“公子,玉宁那边有信过来。”
付锦衾接过折玉递来的竹筒,抽出一卷字条。
白不恶盯住姜梨之前,第三张假图就在丰山栈道一带冒出了头角。
身处玉宁的孙夺一直在代为追踪假图下落。老冯知道信上所述必定与假图有关,无声观察付锦衾,想从他的神情里得到一些信息。可惜付阁主常年都是一副云雾缭绕的浅淡面容,不论如何观看都是一池静水。
“第三张假图落到了不嗅昙郑沁手里,孙夺在丰山栈道跟她动了手,不嗅昙跌落栈道,孙夺带人下崖确定生死,拿回了地图。”付锦衾将信上内容大致总结了一遍,满足老冯的好奇。
老冯收回视线,“如此说来还算顺利。”
“但是此事并不算完,”付锦衾将字条在香炉里点燃,“那日尾随不嗅昙而去的还有赤脚荒蛇卢肃,孙夺手里的图被他夺走了。”
“被他夺了?这人虽说有些旁门左道的本事,以孙夺的功夫也不至被他夺了图啊。除非是这老小子没尽全力。”
付锦衾点头:“是没尽力。”
老冯一怔,“这是您的意思?”
孙夺是天机阁“老臣”,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在没有授意的情况下将人放走。但他更不明白的是付锦衾,“为什么不让孙夺把图夺回来,若是想要放任假图流出,大可让它在江湖人手中传换下去,何必还让孙夺杀不嗅昙,再让赤脚荒蛇平白捡走这个便宜。”
“因为赤脚荒蛇打不过不嗅昙,孙夺是帮他杀的人。”付锦衾看着香炉里燃烧殆尽的宣屑,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他收假图的目的,除了应承过一个人,要将流落在外的地图毁去,就是为了避免引起更多杀戮。假图如今落到赤脚荒蛇手里,只要孙夺不放消息出去,就没人知道这张图到了谁手里。
付锦衾说:“这人不会四下乱窜,更不会将图据为己有,只会将他交给他的主子。你长久不过问江湖之事,一定不知道在许多人眼中,赤脚荒蛇已经死了吧?”
老冯确实不知道,脸上写满了震惊。
付锦衾夹起一块乌沉香块到博山炉中,引火点燃,扣上炉盖,“三年前,赤脚荒蛇曾与烟波谷结下仇怨,烟波谷拿他不下,便请了天下令主协助追杀。后来这人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被天下令送到烟波谷内,众人都以为赤脚荒蛇已死,三年之后,这人还全须全尾的活着,你说这是为什么?”
老冯短暂思忖,“那就只能是赤脚荒蛇投奔了天下令。天下令为给烟波谷一个交代,一面送了一具假尸体过去,一面将他养了起来,为他们办事。所以这图,是赤脚荒蛇为天下令夺的?”
“准确的说是为当年救下他的侍主夺的。”付锦衾道,“四侍主各自为政多年,抓到机会就为自己招揽帮手,陆祁阳不能明目张胆夺鼎,四侍主为讨他欢心,自然要削尖了脑袋拼命。但是他们动作起来难免会有风声传出,就注定要用上赤脚荒蛇,弩山派赵元至这类人。”
老冯说,“那您做这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侍主要邀功,势必会将地图送到陆祁阳手里,虽说图中旧址已不是当年,对方拿到也无用,可对我们来说仍是一种防护。只要夺图之人认为它是真的,就会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地图身上。若陆祁阳真按地图所示寻去上渊山,发现地图是假,不是更要调派人手,大肆搜查天机阁吗?”
流传在外的地图说假是假,说真也是真,图中所绘确实曾是并将书阁地址。那时书阁还在江湖之南,上渊之上,后来地址被泄,付锦衾处理完一干事务就一把火烧光了书阁,带阁众匿入世间各处,自那日开始,地图就成了假图。
付锦衾说,“这图到不了陆祁阳手里,他闭关了,就算有人先一步拿到地图也会三缄其口,待陆祁阳出关以后再拿图邀功。四侍主势力不均,陆祁阳看重谁,谁的权利就大,这种情况下,没人会傻到让其他三人知道地图的存在。”
老冯眼中困惑更胜,根本不知道付锦衾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是有一点已经明确,付锦衾要动天下令,并且已经开始布局,他将图送到侍主手里,是在请君入瓮,诱子入局。
那这“子”诱的是谁?白不恶,还是其他什么人?
老冯猜不出来,也不想如此冒险,窥着付锦衾的脸色道,“其实咱们没必要与他们针锋相对,若是为了姜梨... ...”
他一直不太赞成天机阁参与到嚣奇门与天下令的恩怨之中,他是明哲保身的性子,便如当初姜梨进乐安,他给出的也是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的建议。天下令虽说打着琼驽鼎的主意,到底还在假图上徘徊,一日不知地图是假,就一日要在这怪圈子里打转。
“如今地图还有两张在外,你如何确保,我们能在天下令之前寻回。便算寻回,他们又能就此罢休吗?”付锦衾倒了一盏茶,看着茶水缓缓注入杯中,“炉子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你见它只红了炭芯便想以纸掩火。殊不知炭炉一架,哪怕是五黄六月,椅席炙手,也会有人添柴。之前我不愿与其交锋,是认为他碍于江湖名声,不会有大动,如今四侍主均已下场,风禅手等人为其寻根觅源整整三年,可见不会善了。”
老冯道,“你说他武功已是无上之境,江湖之中不见敌手,做什么还要增进功力。想上天不成?”
“也许就是要上天呢?”付锦衾勾了勾嘴角,深眸之中是复杂的一水寒潭,陆祁阳要的不止是增进功力,他决定动天下令的原因也在这里,“对方既已打定主意,只守不攻就不再是良策,一纸地图盖不住烧红的炭火,一旦火势上涨就会极其被动。不如顺从时事,有土掩土,有水用水。”他会有此打算,既是为姜梨也是为天机阁。
付锦衾见老冯面露愁色,抬起一根手指,点在棋盘一处,“别急,这棋还有得下,落在这儿试试。”
乐安今年的春天暖得比往年早,季春之后就有了夏的迹象,草丛里生出虫鸣,春衫都快穿不住了。姜梨晌午是在棺材铺歇的,睡醒以后天边已经飞出了霓霞,身上那件湖色烟云裙闷在身上,热得透不过气。
愣着眼睛在小塌上做了一会儿,她扯扯领口走到院子外面,想问平灵给她找身夏天的衣裳穿。
平灵面露难色,他们没想过在这儿过春夏秋冬,便是身上几件春衫都是姜梨“糊涂”时订的,她说少主,“咱们没有夏天的衣裳,您若是觉得热,晚些时候到成衣店买两身吧。现成的衣裳不见得合心意,总比热在身上强。要是那边有得意的料子,还可再订几匹布料,定下花样款式,着人赶工。”她们现在不缺银子,老顾总主动给,不缺也给。他现在在酆记挺得“民心”,昨天还硬塞给姜梨一大把银票。
平灵边说边给姜梨扇风,姜梨坐在竹藤椅上思忖,“确实得买,这节气眼见就要热起来,一会儿我去看看,给你们也挑几身。鹿鸣山偏近江宿一带,应是比乐安还要热上几分,快马行路,春衫也得带着,冷就穿上,热了就脱下来。”
让平灵他们带人拦阻青松、东岳两派的事,姜梨三天前就跟他们说过了。大致安排是:平灵听风一队、童换折玉一队,林令则另带一队人马前往平沙谷。
姜梨暂时没告诉她们具体安排,不过双方都能猜到会与谁做配合。
平灵问:“依您的意思,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姜梨说“不急。”白不恶留了几双‘眼睛’在乐安,去的早消息传的就早,她要掐着时辰让他们出城,她说,“青松、东岳距鹿鸣山较远,一个要翻山,一个要转水路,快马加鞭也要十五日才能到达两处交界,你们提前一日出发便可,无需费时费力。”
平灵点头应是,眼见天色向晚已是晚饭时分,不由问道,“您今日是在这边用饭还是回付记那边?”
姜梨见院子里已经摆了饭桌,就想说在这边吃,还没张口就看到一张生面孔,又直又楞地走了进来。
这人穿短打,是个样貌憨实的胖子,自己带了只食盒,进门以后什么招呼都没打,拿出饭菜就在那儿吃。没多一会儿小结巴出来了,手里端着其忍做的菜,一左一右撂在桌子上,用脚勾了张凳子,坐在那人对面,看他吃。
姜梨一脸费解的看向平灵。
“这人谁啊?”
“食惊天的伙计。”平灵说,“您这段时日不在家,童换上火吃不进饭,就找了他过来。这人吃饭香,外号叫周香嘴,不饿也能看饿。”
“我就在对面她想什么。”姜梨理解不了。
“晚上睡不踏实。”平灵说,“她总想去看您,之前不是还翻墙过去跟您睡过?这段时间不知怎么,说什么都不去了,说是不想遇见缺德鬼。”
她们不知道缺德鬼是谁,童换也没告诉她们是折玉。自从平灵说她喜欢“折玉”以后,童换就打定主意不再搭理这人了。
“吃,吃,包包子!”
小结巴还在那儿指挥周香嘴,姜梨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她是不是有钱烧的?”
吃不下去不能买点好吃的进来?周香嘴碗里的菜是从酒楼带过来的,童换端的却是其忍做的饭。
“反正是老顾的钱。”平灵说,“常用常有。”
除了在外面那几年,不论是在雾渺宗还是嚣奇门都是堆金积玉的地方。姜梨和五刺客是花惯了的人,但看人吃饭催食欲这事儿,确实是破天荒地头一遭。
“看什么呢,眉心拧这么紧。”
门外有人进来,穿着云纹氅衣,锻白交领长袍,腰间一条犀角革带,挂着双宝鱼纹玉佩,姜梨伸长胳膊要抓他荡在腰上的绦子,半边身子都从竹椅上斜出来了。付锦衾稍向她偏了两步,由着她顺着绦子捻到玉佩上。
“又换了?”姜梨记得他去找老冯下棋前,身上戴的还是仙人对弈。
付锦衾低头看了一眼,“顺道去了沈久玉那儿一趟,这是刚到的新货,非撺掇我买。”
什么新货,姜梨摩挲了两下,他这货可不新,正经是东州时期的老物。
“他就指着你养活呢。”姜梨松开玉佩。
“看什么好景儿呢。”付锦衾接着方才的话问,很显然,他也没看明白院子里这“阵仗”。
“岂止是好景儿。”姜梨感叹,“都新鲜出天来了。小结巴吃不下饭,找食惊天的伙计给她下饭呢。”
小结巴这名儿只有姜梨能叫,也只有她叫的童换才会觉得是昵称。
折玉听风跟在付锦衾身后,听了这话统一看向童换,听风纯粹是旁观心态,有热闹就看两眼。折玉不一样,小结巴要找人吃饭,找他不行吗?周香嘴算什么东西,也配陪她吃饭。另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她有些日子没往付记去了,平时见了他也当看不见,而他百般思索,实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她不痛快了。
一群人站在院子里看童换“下饭”,周香嘴这‘营生’似乎是很兴隆,吃完酆记还要往别家去,囫囵吞枣地吃了一小顿就拿着银子走了。
付锦衾转过身问姜梨,“事情跟她们说了吗?”
折玉搬了把椅子,付锦衾坐在姜梨身侧。
姜梨手不吃闲,又抓了他缠在掌心的佛头串子玩儿,“没呢,正好你带人过来,就现在说吧。”她张眼对平灵等人道,“你跟听风去回雁峰,小童换跟折玉去会领交界,林令去平沙谷,路上...”
“啪!!”
筷子拍了饭桌,童换不等姜梨说完就黑了脸。她不肯跟折玉去会领交界,谁爱去谁去,反正她不去。
“我不,不,跟他!”
为什么不跟?他们平时不是挺好的吗?
童换这话说得不全,姜梨听得不解,折玉一头雾水地朝小结巴走过去,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为什么不跟我去。”
他们又没吵架,也没闹别扭,她单方面不理他,他也犯着糊涂呢。
“是因为那日去长盛街没买到小甜瓜吗?今日那老伯出摊子了,你若是想吃,我现在就去买。”
小结巴不是难伺候的姑娘,就是有些嘴馋,两人最近一桩“别扭”就是她念叨着“甜甜瓜”,他陪她去买没买着,她稍微有点不开心,虽说不至于有这么大气性,但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一件了。
“不,不!”
她才不用他买,他不是喜欢平灵吗?就让他跟平灵去!
她使劲拽折玉,把他推到平灵身边,又把听风拉过来挨着自己站。她心里头难受,是傻里傻气的小姑娘心态,可她说不出来,头一遭为自己是个结巴难过,她自顾自地这么分配了,打架她去,但她不跟折玉走。
平灵蒙的程度不比在场任何一个人低,因为一直认为听风的名字是折玉,所以当少主说,让她跟听风一组时,她也是费解和不愿意的。
可是小结巴明明一心不跟“折玉”一组,为什么现在又站到了“折玉”身边。
平灵不知道这里面所有的误会都出在自己身上,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真正的折玉却“疯了”,他拉着小结巴的胳膊说,“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跟听风一起?我到底哪儿惹你不痛快了,钝刀子割肉太疼,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听风?
平灵开始来来回回地在这两个人身上打转。
我不喜欢你,不愿意跟你一起不行吗?听风话少,还老实,不像你这么沾花惹草!
小结巴想说个长句子,可惜说不出来,嘴里“你”“不愿意”“听风”来回跳。
折玉心急,“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了,跟听风去你就愿意去,跟我去就不行?咱们好歹,好歹”他想不出形容词,好歹那么好,虽说是没说明白,心里不是有彼此的?
那你还招惹平灵,让她喜欢你,你又是什么坏东西。
“我,跟你,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
折玉急,小结巴更急,心里委屈,眼睛红了一圈,都是头一遭喜欢一个人,力气用的大,心也用的真。她说她跟他不好,他难受的要命。他背着她“招惹”平灵,她就不难受吗?那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姐妹,让她怎么办。
两人气红着眼在那儿喘气。
平灵反应了一会儿,忽然问听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听风露出茫然之态,她难得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不跟你说!你也别跟我纠缠。
眨眼的功夫,小结巴那边已经一气之下把折玉推开了,她嘴笨,说不出什么,家里老老少少都出来了,折玉要追,小结巴直接动了手,焦与其忍林令三个刚从后厨出来,事情还没闹明白呢,先挡在了童换身前。
“你干嘛?!”他们问折玉。
童换在他们心里是妹妹,纵使平时“嫌弃”她结巴,关键时刻也跟自家哥哥一样。林令手勤,胳膊一伸就推上折玉胸口,“你欺负我家丫头了?”
他要为妹妹出头。
“我就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便算是我惹了她,也该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吧。”折玉一脸难色。
焦与性子急,转而问童换,“到底怎么回事,你眼圈红什么,别光在那儿生气,出声儿啊!”
“他和我!还,还,还。”
童换也想解释,想把事情说开,但是嘴不给她做主,还了半天不仅没说出:他和我好,还招惹平灵,反倒是让听的人把“还”听成了“孩”。
姜梨眸色一寒,折玉脖子一紧,赫然被姜梨扣住了脖子,“你跟童换有孩子了?”
酆记的人全冲上去了,老顾都急了,说这像话吗?“她才多大你就欺负她,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孩子,我跟童换有孩子了?怎么有的?
折玉百口莫辩,心都快吐出来了。
付锦衾没参与进来,一是知道折玉不是那种混账,二是看到平灵跟听风对了半天“账”后跑上去拦架了。
这是他们之中唯一能把事情说清楚的人,为了让真相大白,平灵先把架拉开,让他们别动手,再是站在中间,从——“是我认错人了开始讲起。”她说,“之前你们不是让我去付记看折玉的伤吗?我那时候分不清他们两个,错以为听风是折玉... ...”
这话说起来又长又绕,但是平灵凭借一通神乎其神的比划,总算让大伙知道这疙瘩系在哪里了。
她说,“我喜欢的是听风,童换喜欢的是折玉,她以为折玉一边跟她讨巧一边招惹我,所以童换就生气了。其实这误会都在我。”
一朝乌云散,折玉沉冤得雪。
姜梨松开了折玉的脖子。
焦与替折玉理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其忍揉揉脸,听明白事情原委的所有酆记的人,都开始尴尬地以各种姿势,或看天或揉着脖子地往回撤,撤到最后一个时,他们一把将平灵拉了过来。
几颗脑袋迅速聚成一团。
“你不只是分不清颜色吗?怎么这回连人也认不清了!”
“我之前没注意过他们谁是谁。”
“也怪童换,说又说不清楚。”
“怪她干什么?她又没长能说清楚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