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姜梨一觉醒来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其忍。南户刺客跪在地上复命,她放眼望过去,只注意到了跪在最前面的林令。
他没换过衣裳,甚至没有梳洗,只将一具尸体放在了地上。
其忍的人没追上玉陀螺,只杀光了用于抵挡的山月派弟子,玉陀螺带着半死不活的顾念成跑了,其忍带回了沉默的林令。
他一路都没开口,直到回到姜梨面前。
林令说:“属下有罪,累门主中蛊,此次本欲带柳玄灵、顾念成人头回来请罪,可属下又犯一罪,错失了拿下顾念成的机会,还生出不忍,想为她留个全尸。”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柳玄灵的尸首说的,姜梨顺着林令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曲沉茶馆的“赵宝船”。
她走到林令面前,他憔悴了,眼里全是怅然,他把自己折磨的够呛,因为认定他对柳玄灵的不忍,是对她的另一种“背叛”。
林令卸下了腰间唤尘剑,双手呈递到姜梨面前。
他把自己送到她面前杀,希望能赎自己的罪。
其忍不知个中缘故,一知半解之下,乍见林令递出佩剑,顿时煞白了脸。
姜梨半蹲在林令身前,单手一握,接下了唤尘。
“少主!”其忍惊着眼跨出数步,姜梨抬手,示意他不要靠近。
她摩挲剑柄上干涸的血痕,看向不再健谈的林令。
“幺儿,你喜欢她吗?”
他跟赵宝船的往来她是知道的,那时的她也不知道对方就是柳玄灵,她其实跟林令知道的时间差不多,前因后果也猜了大概。
这孩子是跟她时间最短的一个,可她从未怀疑过他的衷心。
林令被那声“幺儿”喊红了眼,这是他跟姜梨私下里的一句戏言,是在乐安,她察觉到他的情绪之后给他起的小名。
她戏称他是她最小的儿子,最小,就最宠。
林令说门主,“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喜欢,可他心里是痛的,是因她的离去而产生的痛意。
姜梨将唤尘重新扣到了林令腰间,她说,“我帮你葬她。”
林令震惊地看向姜梨。
她要帮他葬她?帮山月派司另,顾念成的弟子,设计让她中蛊,险些害了她性命的人,下葬?
傻儿子。
姜梨只想到这三个字。
她说,“你喜欢上的是曲沉茶馆的赵宝船,又不是害我性命的柳玄灵。你并非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帮她害我,也不是为她要置我于死地,为何要自责。”她按住林令的肩膀,摊开一只手,说“十两银子,我做副柳木的棺材给她,上回四方平的孙掌柜的想十五两买我都没卖他。”
姜梨真为柳玄灵做了一副棺材,林令也真给了她十两银子。那钱是顾念成给他的,他兜里还有富余,想都交到姜梨手里,但她似乎只是酷爱买卖,并不肯收他多余的银子。
坟头的名字是林令刻的,只写了三个字——赵宝船。
那是他认识的姑娘,也是留在他记忆里的姑娘。
老道不知道赵宝船就是柳玄灵,下葬那日还帮她烧了一把纸钱,他挺喜欢听她说书,一张嘴一口“老太太”音。
姜梨没在那里多留,留下林令和老道就回去了。
日头正当午,棺材是上午埋的,回来以后原本要去小厨房做饭,路过堂屋时在窗户里看到了摆弄玉石的付锦衾,倒着步子退回来,从窗棂外探进一颗脑袋。
“沈九玉不是上个月来过,怎么这个月又来了?”
“上次不想买,这次见了正经东西就留了几样下来。”付锦衾在铺着软绸的酸枝木托盘里捡出几样玉石盘摩,长睫压下来,露出淡漠矜贵的一张侧脸,既像赏花看月,又似布局点兵。
姜梨看不出玉石好坏,每次沈久玉来,心里都要生出几分不快,“说到底都是些磨透刻花的石头,木头也能钻花雕兽,你只肯花大价钱买那些石头,倒不见买我的木雕。”
“你说你用棺材板做的那些东西?”付阁主如雾如潭的眼里生出明显的嫌弃。
两人最近恢复了交谈,一般都是姜梨先开口,付锦衾回应一两句。
他的伤已经好了九成,她的剑也配在了身侧。归期将至,两人心里都已有了盘算,又各自从盘算里,不甘放弃的守着这段没有彻底翻脸的日子。
姜梨从窗外绕进来,“好木头也有,你别不识货。大叶紫檀,晚香红树,刻上满花,上下打孔,两端打上绦子系在腰上,不比你手里的玉佩差。”
付锦衾将手里的茗山白玉递给她,“这是经了三朝两代的老玉,出自名匠陈朝辛之手。”
姜梨把玉推回去,“我那木雕还是经过七磨八蹭,出自嚣奇门主姜梨之手呢。她可轻易不做这种细活,百年之后也是要几千几万两银子的。”
说着说着就走了板,连斗嘴都变得难得。
付锦衾未置可否地弯了下嘴角,随手将三朝两代的好物件扔到托盘里,“那就跟你定块沉香木的料子,花色不用太繁复,只要一幅周培山的万居山鸟图。”
“这叫不繁复?那画都能跟年画上的百子千孙图媲美了。”姜梨有心跟他闹几句,又很快明白过意思来。他要的复杂,她刻的日子就久,她应承了他新的东西,就一直欠着他的。
姜梨没应声,付锦衾刻意忽略了她的沉默,“听说你把柳玄灵葬了?”
这件事她没特意跟他说,棺材板是现成的,没用什么雕花,敲敲打打,半天功夫就折腾完了。今日起得也早,日头没上三竿就没了影儿,他等她用早饭没等来,后头才听说是往交赤林里去了。
姜梨说是,“赚了十两银子,林令出的。这人死得不冤枉,跟我一样,都是坏事做尽,早晚要遭报应的人。可她也有福气,临死之前得了这世间最纯粹的喜欢,有林令送她最后一程。”
说完她转过脸来看付锦衾,“往后我要也有这日,记得送送我。”
付锦衾看看她,“若是我死在你头里呢?”
夺鼎必有一伤,这个话题开得不好,谁也没接着说下去,姜梨换了一样道,“六味居又出了几样新点心。”
她想叫他出去走走,可她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怕他拒绝,也怕自己再这么下去会狠不下心。
便如平灵说的,真想跟人断了不会是这个做派。
琼驽鼎是她势在必得之物,带着感情去抢,和放下一切去搏绝对是两种不一样的结局。
心里另有一样声音在说,无非就是这几天了,你快走了,他快好了,亲近亲近怎么了?
于是她继续道,“花样好看不说,还是芋头泥和甜桃花调的酱,咱们午饭过后买点回来,让刘大头跟着学学。”
付阁主已经彻底放弃了刘大头,他们这个点心铺子开了五六年了,头几年的时候没少给大头买点心学,除了人吃胖了,东西该难吃还是难吃。
“他没救了。”付锦衾对自己的属下认识深刻,给了一个特别中肯的评语。
姜梨忍不住笑,“那就让阿南做。”
“你倒是很不客气,拿鬼医圣手当厨子用。”
“这有什么,刺客门主不都来卖棺材了吗?”姜梨扬起脸,笑看着门外半尺清亮的光色,“这乐安城是处玄妙又美好的地儿,天机阁主卖了点心,大把刺客穿了布衣,山月派司另当了三个月说书人,就连窝里反的顾念成都做了大半年伙计。这是个好地儿,好像是个人来了,都能活出另一幅样子。”
她喜欢乐安,爱这份安乐,若没这一层又一层的身份关系,很想在这里住到老。
快乐里种着伤感,原来越是不得,越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好。
她说,“我最近连看张家人都顺眼了不少,昨儿张金宝那大儿子跟我走个碰头,我还跟他打招呼了。他依旧怕我,两条腿一倒腾,跑得比兔子还快。”
付阁主对于张家人这三个字,只在意一点,“张进卿回来了吗?”
他到现在都记得他那股痴缠劲儿。
姜梨说,“没呢,你怎么谁的醋都吃,他是个傻子一样的东西,我一点也不喜欢。”
付锦衾转着食指上的指戒,觑着姜梨,“你不吃醋,孙家小姐昨儿来这儿买点心,你为什么要亲手给她称。”
姜梨一时口没遮拦,“我那是让她知难而退,告诉她我在这儿能当家。谁不知道她惦记你,上次相亲那档子事儿,她到现在还没死心呢。”
“谁说你能当我的家了。”付锦衾半笑非非笑看她,“你又能当多久的家,一日两日,三月四季,还是往后余生。你这么看着我身边的人,自己却不肯陪我。”
他看看她,眼里雾气深浓,“我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会喜欢女人,今日没有你,往日就要有别人,你既想要我的东西,又想留我这个人。好处都让你吃了,我的甜头又在哪儿呢?”
姜梨说,“我去后厨看看火,饭还没做呢。”
付锦衾低头饮茶,看着杯里舒展的叶面说,“阿梨,中午用了饭去六味居走走吧,尝尝他们的新点心。”
他松了口,她心里一热。
情之一事最磨人心肠,不怕一人放手,怕的是都不肯放。
可惜六味居一行并未成形,一个兴头刚起,一盆冷水便如无常的风雨,劈头泼了下来。
严辞唳来了,来得相当突然,声势浩大。姜梨本想回去换身出门的衣裳,推开点心铺大门,就看见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他们全部身着嚣奇门刺客服,头戴黑纱斗笠。刺客这种买卖容易结仇,露真容是大忌,杀的人太多,仇家前赴后继的来,有家室的累家室,没家室的被人盯上,一个人在外走着也容易被暗杀。
这身行头在江湖上不突兀,落到乐安就非常地“别出心裁”了,他们是骑马进城的,严辞唳正要下马敲门,刺客里有眼尖的,看见她出来立即翻身下马,山呼“拜见门主!”
一群不知前因后果的百姓仰着脑袋从马上看到地上,整条乐安大街都被堵死了,除了黑压压的斗笠,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姜梨“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
多丢人!外头都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百姓,他们穿得奇奇怪怪就算了,还整这么一出!
她心里闹腾翻了,脸面挂不住,这阵仗放在江湖是场面,放在这儿——
“就跟鸡崽子堆儿里来了一群谁也不认识的大鹅似的,又楞又傻!”
她跟付锦衾念叨,跟平灵抱怨,叉着腰来回走了十几圈,严辞唳比她先不乐意了,拍着门说你干啥,“开门让我进去啊!”
他是带着人来救她的,她还给他吃闭门羹?不过她能起来能走,说明这危险是度过去了,严辞唳踏实下来,嗓门就更高了。
“让我喝口水,都渴了一路了。”
姜梨还是不搭理他。
两边人隔着一扇门僵持着,姜梨皱着眉头欠开一道门缝。
围观的人比之前还多一圈了,再磨蹭下去,官府的人估计都要来了。
有病吧!不会换常服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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