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舟在南,每逢荷瓜二月便高热难耐,极难出门。热气像捂在锅里的一口气,活活要把人蒸熟。位于东舟独盛山的荒洲派原本有些地理优势,细风山泉,总比山下多几分凉意。今年却不作美,太阳尤其热烈,“小猴子”们守在溪边泡脚,不时淘气地掬两手水在同伴身上。
有小弟子歪头找师兄聊天,眼里充斥着好奇,“惑跃师兄,再跟我们讲讲鹿鸣山的事吧,我们都没听够呢。”
“就是就是。”其余小豆子立马起哄,“尤其那位嚣奇门主,师父跟她成为好朋友啦?她是什么样的人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听说之前嚣奇门还抢过咱们的定山石,我听说这类刀口舔血的刺客最是冷情狠厉,他们是不是很凶呀?”
惑跃是小弟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个,最长,也只是十五岁的一个孩子。上面那些师哥不在了,一把吴钩一颗人头,那是南城夜雨里最惨痛的回忆。
剩下这些小豆子非常年轻,最小的不过六岁,没出过山,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唯一熟知的就是与自家门派与嚣奇门的那点“渊源”。
“他们只是看着凶。”惑跃笑了笑,忍不住陷入回忆,“其实人很和善,有大哥哥也有大姐姐,姜门主嘴皮子最利,总跟师父和拂尘老爷子斗嘴。一开始我还生过她的气,后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反而很想跟她亲近。他们身边还有一位付公子,长得特别好看,对我们这些小弟子格外大方。他们每个人都不完美,每个人都有奇怪的脾气和缺点,可这不妨碍他们好。”
“听说他们出门特别有气势。身上所穿刺客服为陇锦所制,样式也极其特别,非寻常刺客服可比。”
惑跃点头,“实在比我们的潇洒很多,通身玄色,头戴同色黑纱斗笠,衣上斜飞一道宝相龙雀纹,以赤色簪丝勾线,姜门主的要更精致些,肩头位置开着一朵两金花。”
小弟子没见过那么精细的纹饰,正歪头想象,忽然有一个孩子叫起来。
“是那样的吗?”
众弟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上山方向。
那里有一队人马在缓步前行,他们穿着惑跃口中的刺客服,飞着张扬的宝相龙雀纹,惑跃跟着站起来,神情似惊又喜。
“之前说过来看我们,竟真的来了!”
他三下五除二擦干净脚,快步迎着他们冲过去。
“竟是嚣奇门的朋友来访?节气燥热,怎么这时上山。”
上山的人步伐略迟了迟,似乎没想到荒洲派弟子会对嚣奇门这般热情,为首之人歪了歪头,斗笠下的黑纱也随着他的动作飘动。
“这不是想你们了吗?”他语气带笑,却是一派冷沉之气。
惑跃微微皱眉,话也慢了半拍,“我们也怪想你们的,您是哪位哥哥?怎么没见到姜门主?付公子来了吗?”
“门主没来。”他还是那般笑着,没说其他人,也没提付锦衾。
惑跃心中疑惑更重,从黑纱下面向上看,想认认对方的脸。一把袖刀从刺客手里滑出,惑跃虽然带有一定防备,仍然没快那把锋利的匕首。
刀尖划破了他脆弱的喉咙,惑跃只来得及看清他陌生的脸,和脸上一道从耳廓到嘴角的刀疤。
“惑跃师兄!”
“你们怎么可以杀人!”
小豆子们胆大包天地冲上来,惑跃想让他们快走,可他发不出声音。对小豆子们来说,这些身着玄色刺客服的人就是嚣奇门的人。
有人在喊“嚣奇门杀人了!”
惑跃想说不是,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抱住他的小豆子死了,企图逃走的孩子死了,山里有人下来,惑跃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艰难一视。
是师父。
姜梨跑死了三匹快马,不敢睡觉,昼夜兼程。她的腿伤裂开了,一路都在流血,她带上了薛闲记,付锦衾带上了沈从愕和阿南,两人身上都有没愈合的伤口,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放慢马度。
良驹宝马能否争得过时间?
姜梨知道很难,因为消息来的太迟,对方速度太快。
策马扬鞭,马蹄在砂砾中疾驰,姜梨伏低马背,带头冲进一条窄径,大路平坦但小路最快,几十匹快马紧随其后,冲入繁密树丛。
“老东西,骨头还挺硬,胳膊差点被他拽下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东舟山第一猛士,以力量闻名江湖,看见他那拳头没有,石头一样。”
磐松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嚣奇门”这般相见,他派中弟子所剩不多,只有不到二十个孩子。这些孩子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全部跌碎一身骨头,躺与地上。
“说到石头,你看看这个,老家伙刚才带弟子逃命,还不忘抱着这个累赘。”
一名“刺客”将定山石扔给带头的那个。
带头刺客轻蔑一笑,“你不知道这是荒洲派传承百年的宝贝吧?摸一摸强身健体,磨一磨刀剑锃亮,据说传男不传女,传高不传矮,传猴不传人。”
一群“刺客”恶劣的大笑,带头刺客掂着定山石说,“老猴子,你也别怪我们门主,怪就怪你这石头太好用,她回去以后百般惦念,又恐你实在不舍,这才命我们来抢。”
磐松石趴伏在地,浑身是伤。领头刺客见他伸手向前摸索,口中似有言语。
领头刺客侧耳靠近,“什么?”
“你们...不是...”老磐知道他们不是嚣奇门的人,即便初时被宝相龙雀纹迷惑,也很快清醒过来。她的人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如此对待东舟山。
领头刺客脸色变了变,“什么不是。”
他是故意给磐松石留了一口气,他们灭门必须要留下一两个活口,作为口口相传的“传播者”。他们不知道荒洲派陪同姜梨上过鹿鸣山,那场交战传出来的唯一信息只有嚣奇一门屠收两侍主。
她将他们保护得很好,无论是知道真实原委的北部五派还是她自己的人。
她曾说过,老磐,这是我们邪派的事,日后不管谁对你问起,都不能说你上过鹿鸣山。
刺客头领反应了片刻,忽然一把抓起老磐的后领,“你们难道跟邪派有勾结?”
老磐被迫站立,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可以让他活下来,可是他不肯,也不会为了保命去做恶人的爪牙。
他强行稳住双脚,“邪派?何为邪派,是屠杀弱小为邪,还是恃强凌弱为邪。是天下不正为邪,还是借他人之名,栽赃嫁祸为邪!后世不知前代事,我今日若认了,日后子孙如何分辨正邪,靠你们这些畜生浮词曲说,证龟成鳖的嘴吗?”
领头刺客被他扑倒在地,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磐松石两次与天下令交手,熟知他们的武功套路,若非为了栽赃,他们此刻手里拿的就不该是长剑而是吴钩了!
余下刺客没想到磐松石还有力气,纷纷冲上前来扣住他的双手。领头刺客被他打掉了一颗牙,斗笠在纠缠之中掉落在地。那是一张陌生又阴沉的脸,只有常在天下令行走的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凛刀钱西风。
这人是天下令里的一个小头目,地位不及侍主,只在门众之中有些威信。
老磐再度被摁伏在地,钱西风吐掉一口血沫,带着一腔怒火对着老磐的脑袋狠狠就是一脚。
“老不死的东西!是我们干的如何,是天下令干的又如何?你想替他们喊冤?有命说吗?!”他蹲到老磐面前,抓起他的头发一手将他提起,“你看看这座尸横遍野的东舟山,你的徒子徒孙,你的定山之石,还有你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哪一样不被我们捏在手中。我们想让你们生你们就生,想让你们死就得死!”
钱西风抽出一把匕首捅进磐松石腹部,狞笑着拧转刀身,“天下江湖,三十六派,谁敢与无胜殿争锋。你们不过是天下令门下的一条狗,高兴了,哄过来,讲些仁义道德让你们开心。不高兴了,扒皮吃肉,也不过是我们腹中之餐!”
“你们会下地狱的。”老磐青筋暴起,死死盯住钱西风。
“谁送我下?你吗?还是你口中的——”
“老大!”身侧刺客忽然喊了一声。
数道脚步由远及近地席卷而来,此声厉如急雨,并未隐藏声气,入眼便是一片漆色人海。他们身着玄色刺客服,肩飞宝相龙雀纹,手中长剑反刃于肘,浑然一身狠煞之气。
刺客不自觉地后退,“是姜梨,是嚣奇门的人!!”
钱西风万万没想到区区一个荒洲派居然会惊动嚣奇门的人,手下一紧,下意识想用老磐做要挟,谁知念头刚起就见一人疾冲而至,一剑切断了他的手臂。
鲜血飞溅在她脸上,更加放大了那双狠厉的双眼,“你很急着下地狱吗?”
姜梨抓起钱西风的衣领,一把将人砸到地上,她没有再用剑,一把捏在他的断手处,屠手卸下了他的膀子。她不会让伤了老磐的人这么轻易的死!
钱西风求死无路,连声饶命都喊不出,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压制,姜梨是个疯子,是个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人的疯子。
天下令的人全部被嚣奇门的人制住了,姜梨擦去脸上血渍回到老磐身边。
医者们正在救治,已经点住了他周身大穴,一番治疗之后,他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老磐早就知道自己不成了,只是没想到撑着最后这口气,还能看见她为他出头。
他招手示意她过来,笑问,“你怎么来了。”
姜梨还自恍惚,缓了片刻方在老磐身前蹲下,她说,“我的人收到消息太晚,路上耗费了十日。”
“我是问为什么会来。”老磐笑得慈爱,看着他倔强的小友。
“因为”姜梨蹙眉,艰难溢出几个字,“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我怕你出事,担心你会死,我昼夜兼程,仍是晚了一步。我在山门口看到几个孩子。”
折玉焦与等人迅速抱着昏迷的惑跃和几个受伤的小弟子围了过来。
姜梨说,“还有救,但是惑跃可能,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老磐眼里有了光芒,他看着他的弟子,眼泪闪着泪光,连说了三个好,“你帮我留住了荒洲派的根呐。”
“可是老磐。”姜梨声音不受控制地发紧,“我救不了你,是我害了你。天下令是冲着我来的,我本以为掩下鹿鸣山一战就不会连累到你们,没想到他动到整个江湖,更没想到他们会来东舟。”
这样的灭门之祸,她切身经历过一次,这不止是一派之殇,更是一代弟子心中的嗜亲之痛。
磐松石虚弱地摇了摇头,“天下不仁,九州岂可能安?脏在无胜,江湖又有何安?浓墨入池,群鱼饮浊,早晚是一池腥臭。”
老磐低下头,缓缓将手伸进腹部一处伤处,他将手指插进伤口里,姜梨见状一惊,“老磐,你干什么!”
老磐摆手,忍痛在那块豁开的血肉中找到一块写有天下无胜的令牌。这是他在与钱西风纠缠时拼死夺下来的,他将他埋进伤口,之前埋得多深,取时便有多痛。
“老磐...”
姜梨几次想要阻止都被老磐拦住。
他终于取出了那块染血的令牌,将它牢牢安放在她手中,他说,“没想过你会来,想着我死以后,或许有人发现,能为你做个证。”
姜梨心痛如裂,老磐却笑了,他看向不远处的镇山之石,神色涣散,语气却坚定如山,他说,“人因有道义而有根,因有传承而得信念,旁人笑我以石头为念,以憨正忠直为信。可我仍信这世间是以真换真。习武之人立陈于天地,当无愧正德忠义,方是大道。”
姜梨含泪起身,将曾经被她轻视的“磨剑”灵石抱到他面前,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土。
她说,“老磐,对不起。”
老磐说,“没关系,我已原谅了你。”
姜梨说,“我会将你的弟子平安带大。”
老磐说,“能得你教养,他们必定能长成这世间最爱憎分明之人,你有善根,孩子,你不是恶人。”
姜梨说,“我会将灵石安放回东舟中正堂,会记着你说的道义为根。”
她说老磐,“你才是这世间真正的侠。”
磐叔笑了,可是不再言声,他看着东舟青山,看着面前小友,缓慢地合上了双眼。
山风轻起,姜梨紧紧攥住那块染血的令牌,似乎要将它镶进掌中,赤阳之下,所有嚣奇门刺客同时摘下斗笠。
老磐安然“入睡”,姜梨伏身叩别老友,两行热泪砸进血迹未干的东舟土地。
她颤声轻喃:“磐叔,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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