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走回之前的卧室,太阳落山了,留下赤红绵长的一片红霞,她不会占卜吉凶,只是无端觉得预兆不好,像极了跌在水色长缎上的一盆浓血。
她问付瑶,“乐安有通向城外的密道吧?”
语气其实是肯定,并不算问句。付锦衾这样的人绝无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纵使重兵压城,也会另有出路。
付瑶说有,“在林宅。”
姜梨问,“小林大人被你打晕了?”不然怎么可能这么老实。乐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林执不可能不守在付瑶身边。
付瑶说是,脸上不自觉带出笑意,“不过不是晕,而是用了点药让他睡下了。城里那些衙役也一样,知道的越多越不好收拾,不如大梦一场。”
姜梨看看付瑶,“你平日凶得要命,差点忘了你更擅用药了。”
“打得什么主意?”付瑶问。
“会做饭吗?”姜梨说。
“你可真是问对人了。”付瑶哼笑,“我做的比其忍刘大头加起来都难吃,你想毒死谁?”
“卖相不好也不成啊。”姜梨背着手摇着头,踱了几步,展眉一笑,“我们到口福居去一趟,那里的厨子个个儿都会做饭。”
“然后呢?”付瑶问。
“然后自然是请百世堂的贵客,尝尝咱们乐安城的手艺了。”
烛火通明的夜,耀出一室不同寻常的热闹,堂内宽敞热络,排着十六连堂桌。桌上菜品琳琅满目,众多“伙计”进进出出。
这是姜梨摆在口福居的鸿门宴,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怀鬼胎,而她明目张胆,就在灯里,亮亮堂堂的等人来。
白二爷携人赴宴,山不来就他,他只能来就山。微微向上一视,二楼临栏处坐着一人,单独备着一桌酒席,见到他来,手心向上勾其四根手指挠了两下,“请贵客上座。”
那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生有一副孤单桀骜的深瞳,鬼气森森的容色,偏偏偶尔又挺喜人,是个乖张放肆,又带点娇幼之气的女人。
严既白移步三楼,拾级而上。
她身边备了两个丫头,他也只带了两名随从。楼下忙碌的“伙计”并未特意修饰,统一穿着嚣奇门刺客服。严既白见他们做得驾轻就熟,不由多看了几眼。
姜梨解释说,“之前在乐安就做过这些活,端盘子擦地,刷锅刷盆,没钱的日子不好过。在这儿杀人还会被抓起来。”
严既白听得想笑,“嚣奇门乃江湖第一金库,还有没钱的时候?”
“再有钱也耐不住被人坑。”姜梨沉痛回忆。
“坑你的人是付阁主?”
“除了他谁有这本事。”她半恼半笑,眼睛望向窗外,严既白知道那是付记方向。
百世堂的人均未落座,身形笔直地在堂桌前站成了两排。
姜梨收回视线落回宴席上,喲了一声,“这是吃饭还是受刑,怎地如此客气,一桌好饭只我与白堂主动筷,岂非无趣?我那桌上有筷子。”
严既白抬了抬手,百世堂弟子依吩咐落座,姜梨探头看了一眼,说动筷。
百世堂弟子自然不会听她吩咐,她这声动筷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嚣奇门众提凳入座,坐不下就硬挤,席面一时紧凑无比,坐下就开吃。
姜梨满意地看着他们大快朵颐,自己也起筷夹菜,逐一吃了一口。
她在告诉严既白,菜里没毒,她吃了,她的人也吃了。
严既白仍旧戴着帷帽,姜梨看不见他此刻神色,只觉他似乎看了自己很久,举筷夹了离他最近的菜品。
铅色帷布欠开一角,姜梨看着他吃进去了。
这菜在楼上是慢品慢呷,堂内却有点要抢的意思。嚣奇门刺客并未尽地主之谊,筷子伸得积极,跟他们门主一样,奉行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的真理。
百世堂原本拒绝,发现对方吃了没死,还是这种“不要命”的抢法,莫名其妙有了食欲。
“这才有点宴席的意思嘛。”姜梨乐了,吃两口看看楼下,兴致似乎不错,她问白二,“你喝酒吗?这里有上好的龙泉陈酿。”说着命平灵拿过来一壶,自己先倒一盏,又使平灵为对面斟上。
她说,“我很少喝酒,酒量也一般,白二爷能喝多少?是千杯不醉还是如我一般浅杯易熏。”
白二看着她喝下一盏,“我本以为姜门主这样的人该是海量。”
“世人皆有不足之处,总要有一两样短板才显得是个活人。”
“还是说些正事吧。”严既白未动杯中酒。
“什么正事?我只知道吃饭是人生头等大事,我在乐安时总是穷困潦倒,不是没钱就是不够花,今次这顿还是赊的,万万不能浪费。”
“姜门主若是肯卖琼驽鼎,别说饭钱,买下乐安都足够。”
“我买乐安做什么?”姜梨笑。
“那乐安的人呢?”严既白看向楼外处。
大门外押近数十百姓,为首便是陈婆婆、旺儿并之前的教书先生和童爷爷等人。
姜梨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菜凉了怕不好吃,尤其这道神仙肉,得热吃热品才鲜嫩可口。”
严既白比了个手势,负责押人的百世堂弟子即刻将刀架在了这些人的脖子上。
小城百姓没见过什么大阵仗,早已傻在当场,姜梨继续细嚼慢咽。
“白二爷这是不打算客气了?”
“在下确实是想先礼后兵,可若姜梨不肯就范,在下只能先杀几人下酒。”
“二爷既然知道我的名号,就该知道我的性子。”她看看他,“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人。”
“是吗?”严既白平静道。
姜梨咽下一口杯中酒。
晚风吹来,掀起一道迅疾长风,天机暗影行动于无形,不过几个瞬息,手握长刀的百世堂弟子喉间,各自抵住了一把匕首。堂内百事堂弟子瞬间准备反攻,刚一站起便是一阵头晕脑胀,勉强走出几步,逐渐昏倒在地。
姜梨独自吃肉,“二爷胃口太大,这么大一桌酒席,竟然还觉得不热闹。”
严既白神色冷凝,这方意识到着了她的道,“酒菜无毒,端进来时我便派人探过,为何会。”
此刻连他也觉晕晃,勉力扣住长桌才能坐稳。
姜梨漫不经心一顾,“二爷没觉得口福居今日,太阔亮了些吗?”
“是蜡烛?”严既白反应过来。
“口福居掌柜最是抠门,从来舍不得好腊,付瑶今日特意做了一箱送过来。这药会使人昏睡,不会致命。百世堂今次以礼相待,我们也有来有往。只是这药苦涩,拌进菜里不好入口,落在酒里又易变色,唯有燃烧才无色无味。”
严既白说,“我颇通药理,竟忘了还有伤魂草。”
姜梨摘下最近一盏蜡台,“二爷博学,我是今日才知这世上还有这等好物,付瑶将它做成了蜡心,二爷醒后若是喜欢,自可带去几盏。”
她将蜡烛在他对面吹熄,火灭之时腾起的烟气最浓,眼前帷帽因她吹动,短暂印出一点轮廓,严既白不甘不愿地磕桌睡倒。
“咳,咳咳... ...”
姜梨拿远烛台,竟也被那烟呛得够呛,“怎么提前吃了解药还这么上头。”
“谁让你凑近闻了?”付瑶从二楼深处走来,乜眼看向门外被制的百世堂门众。
“这些人怎么办?”
“绑了吧,人家没轻易动你天机阁,你们也没必要非结这个仇。”姜梨清了清嗓子,“盗门老刘头儿不是说了么,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都杀光了,这江湖多寂寞。”
其实还有一点姜梨没说,就是她一度怀疑这个白二爷跟付锦衾有些渊源,两人不一定认识,立场却不一定是敌对。
这是个解不开的谜团,她不能轻易代付锦衾做决定,更不能拿琼驽鼎冒险。
付瑶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立即往林宅去吧。”
姜梨点头,路过严既白身边时,起手摘了他头上帷帽。
故意遮去面孔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原本就与对方认识,不想被认出。要么就是本身就有两重身份,一个身份在明,另一个身份必须遮掩。
眼前这张脸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平灵跟着看了一眼,白二行高骨瘦,是偏于病态一类的俊冷之相,眼型细长,斜飞入鬓,若是睁开,当是满眼锋芒。
“这样的模样竟没多看?”
平灵看着姜梨头也不回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
众人行动很迅速,自口福居出来便直奔林宅而去。密道狭窄,必须逐个进入方能通过,习武之人习惯于暗处穿行,原本并不费力,可此次又有老人又有孩子,进度自然会慢。
他们不可能将老百姓留在这里,要走就是全城“搬迁”。这里面有肯走和不肯走的,姜梨办事讲求效率,死活不愿的直接一掌敲晕,剩下的便不再聒噪了。
姜梨让付瑶率天机阁在前领路,自己与嚣奇门垫后,医者和小七则夹在中间负责照顾长者。
付瑶面露忧色,总担心今日不会安稳,想由自己垫后。
姜梨看着她笑,“莫不是急傻了,这密道九曲十八绕,你们不在前面带路,后面的人如何跟随?再有就是付锦衾——”
她挺一挺上身,付阁主是由她一路架出来的,他太高,她这样的身量在他面前仍然显得矮小,她将他的胳膊圈在自己身上,两只手抱着,又像是半背着。而她“被他”这样圈着便好似他是真的醒着,拍拍他的手,像安慰又像打了声招呼,将他交给付瑶,“可不能把他磕了碰了,他现在没有意识,不知道疼,我眼里可容不下砂子。”
付瑶叹了口气,也知她说的没错,这密道必须有人引路,谁能比他们更熟悉此处构造。
姜梨耐性不多,“可别啰嗦了,你那药效纵使再好,难免被人用内力冲散。白二不是好相与的人,他若醒了,我们都走不了。”
还有琼驽鼎。
姜梨看着一刻钟前自己亲手绑在付瑶胸前的布包,“你任务最重,出去以后谁也不要等,我们自有快马追上。”
付瑶神色严肃地点头,“还有其他要嘱咐的吗?”
姜梨说没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说那么多不要钱的话做什么。”
付瑶不再犹豫,姜梨的视线一直追着付锦衾,看着他们进入密道。没人看到姜梨眼中的复杂,有眷恋有不舍,更有坚定。
深邃漆浓之中,无人发现付锦衾的手动了一下。
他听得见她说的话,预料得到要发生的事,他说不行,可是没有人听得到。
人多,走得也慢,姜梨站在朗月清辉之下,看着他们豆子一般,一颗一颗落进她为他们指向的安全港里。她要保的这些人都是她在疯而忘我的岁月里陪伴她成长的人,有厌她的,也有喜她的,旺儿和陈婆婆一步三回头,被她再三安慰才肯离去,张家那几个临走前瞪了她好几眼,她看不顺眼,直接踹下去一个。张进卿走的最慢,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了。将要进入密道前,他大着胆子唤了声“染染”。
她漫不经心一笑,他倒是始终如一的痴傻,不过她对他没兴趣,他也很快他娘拽了一把,钻进密道中去了。
再有就是嚣奇门的人,只放了一批先驱,姜梨扬了扬下颏,说严辞唳跟上。
严辞唳站着没动,因为已经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前追随顾念成的那批南户刺客是先走的,风吹手并主坛五刺客都如立松一般守在姜梨身侧。
这个架势决不是要走,而是要迎战!
城外传来震荡的马蹄之声,严辞唳就此有了答案。
“是天下令的人?”
他确信姜梨在送人进密道前便收到了消息,密道狭窄,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走完,她要确保天机阁的人能出密道,确保乐安城的人平安离去,而她留下来不是断后,是搏杀!
“当好人当上瘾了?”严辞唳斥她,如若刚才他们与天机阁的人一同离去,不理城中这些人死活,一样走得出去。
“谁知道呢,辣的吃多了就想换口甜的,总做一种人实在无趣。”
“所以你要逞一次英雄,做一天侠客,你让江北的人走,让我走。”
“此战不一定活得成,你出去了,嚣奇门还能有以后。”
她摘下腰间门主令扔到严辞唳手中。
“当初本就是抢你的,如今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严辞唳攥紧令牌,两队人马无声而立,月色被云遮去一半,苍青之外是银白,仿佛隔着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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