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危说得很细致。
从顾允的出生,孩童时期开始说起。
五岁就被顾大将军带着上战场,绑在背后看尽厮杀。
少年时艰难习武,风雨无阻的练剑,初次出征便扬名战场,令敌人闻风丧胆。
青年时请封世子,和宋枝枝一见钟情,而后成亲。
......
再说到顾国公离世,顾危被下毒害成活死人,满门妇孺流放岭南时。
顾允不知不觉间,眼角已经湿润。
他忍不住问道:“我的妻子,我妻子还安好吗?我的孩子呢?”
顾危安抚道:“大哥别慌,嫂嫂和侄女都安然无恙。”
接下来在岭南的事,顾危便简说了,反正顾允回到岭南便什么都知晓了。
全部说完后,顾允眸中神色复杂,从胸腔中发出一道悠长的叹息。
半晌,他才慢慢回神,缓缓道:
“时瑾,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我报完仇,我就跟你们走。一直是你说,现在到我说了。照你所说,三年前我和部下被敌人迫害后,逃亡途中应该是被救了。
救我之人,便是凤舞国的女皇,当时的她还只是皇女之一,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助她夺权坐上皇位。可是后来,她爱上了我。”
说到这里,顾允眉间闪过一抹明显的厌恶。
顾危则双眼微眯,满是杀意。
“她想娶我为皇夫,可我不愿,她就开始给我灌失忆药水,每日一副,从不间断。甚至,找人废了我的武功,挑断了我的手筋,防止我逃跑。后面,我的确彻彻底底的失忆了。
可是,她编的那些身世回忆,在我眼里漏洞百出。我曲意逢迎,暗中调查,逐渐拼凑出了事实的真相,也找到了我部下关押的位置。”
说到这,顾允忽然顿住,望着伤痕累累的手臂,眼神中满是内疚,“于是,女皇将他们全部杀了,十五条鲜活的生命,死无全尸,最令人作呕的是。”
顾允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我的部下临死前,给他们下了浓烈的春药,找来青楼女子与其结合,强迫他们留下血脉,方便以后要挟我。我的十五个部下,总共留下了四个孩子,如今已经两岁了。
每一天,我都会忘记很多事情。为了不忘记仇恨,我将他们全部刻在了手上。”
谢菱刚刚没注意,现在仔细看了一下,真的是十五条伤疤,一条不多,一条不少。
顾允眉眼阴郁,“我说过,大脑不记得的东西,心会记得。所以即便失忆,每时每刻,我仍然能听到灵魂深处的叫嚣,那就是——杀了女皇。
她真当废了我的武功,我就是一个废人?
两年来,我卧薪尝胆,左右逢源于官场,联动各方势力,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合作伙伴——少年曾经被她陷害,流放边疆的七皇女。
我能助她坐上皇位,自然也能将她从高处拉下。就是明日,我会亲手毁掉她最爱的一切。”
顾允眼里翻滚着浓烈的情绪,而后归于一声冷笑。
顾危相信自己大哥的实力。
他的策论兵术都是顾允教的,顾允的谋略,只会在他之上。
但他还是问道:“需要我和阿菱帮什么吗?”
顾允轻轻摇头。
“为了这一刻我准备了两年,已全部埋伏好。时瑾,你和弟妹只需要看一出好戏,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出来太晚,外边估计闹翻天了,我先走,你们就跟着车队就行。”
“好。”
二人看着顾允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
甚至走了几步,顾允还摔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在想自己的身世。
顾危声线微颤,“大哥受苦了,都怪我没早点找到他。”
谢菱安抚的拍了拍顾危的肩,“世事皆有定数,无需自责,你这些年派了这么多人出去,是女皇将大哥藏得太深了。”
顾危叹息着点了点头,“嗯。”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抬眸,琉璃色的眸子定定看着谢菱,“世事皆有定数,那阿菱,我们的相遇,也是注定的吗?”
谢菱歪了歪头,“也许?”
顾危清浅笑开,宛若世外山水般明秀,“反正有你在,就好了。”
*
如顾允所料,他出去的时候,山林外确实闹成了一团。
女皇柳眉倒竖,叫嚣着要凌迟处死那几个护卫。
护卫们正趴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声求饶。
四周的护卫全部荡然无存,估计又是进山找他了。
满身湿透的顾允出现时,平原陷入诡异的寂静。
护卫们则长舒一口气。
终于可以逃离死罪了。
女皇眼眶骤然瞪大,惊喜,怨恨,疑惑,多种情绪一闪而过。
随着顾允一步步走近,她青紫的脸色逐渐转为正常。
声线高高吊起,“朕的皇夫,你又去哪了?”
顾允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跌入了瀑布,被水流冲到了下游,许久才爬上岸。”
女皇眯着眼,将顾允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神色狐疑,“哦?你没骗朕吧?”
顾允似乎很是疑惑,皱眉,“我为何骗你?”
女皇坠入冰窟的心缓缓回温。
吓死。
她真以为………以为顾允又恢复了记忆。
女皇神色一瞬间由冷漠怀疑转为关心,大步跨上前,“你没事吧?传大夫!”
顾允摆手,“无事,换件衣服就好了。”
女皇眉间仍有忧色,“好,回去后可是要圆房的,皇夫万不能生病了。”
顾允眉头皱起,厌恶一闪而过。
女皇视线转向跪着的护卫,语气轻飘飘,“你们连皇夫都保护不好,要你们何用,留在山里喂狼吧。”
护卫们全部高声求饶。
“等等。”顾允拽住女皇袖子,“大喜之日,不见血光。”
护卫们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浑身吓得颤抖。
幸好,幸好还有皇夫……..
女王性子残暴,情绪极度不稳定,随时要赐死人。
这些年皇夫救下的人命不说一百,也有八十。
若是可以换个女皇就好了…….护卫们不敢再想,使劲垂着脑袋。
女皇面带不忿,兀自生气了一会儿,想到今日是自己大喜之日,最后还是饶了护卫的性命。
天色已晚,车队休整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才继续上路。
快要走到下一个城池时,官道由于山体滑坡被埋了,众人只能走另一条小路。
女皇恨不得将负责这条官道的官员,揪过来打一顿。
山崖两壁是刀削剑刻般的峡谷,道路狭窄,只容一辆马车通过。
人往上看,只能看见一线狭窄的天空,乌云团聚,阴沉得可怕。
要下雨了。
马车内,顾允一直合着眸。
薄唇微启,念叨着什么。
女皇托着腮,盯着顾允完美的侧脸,声音布满喜悦,“阿湛,明日回到扶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朕真的好爱你。”
顾允没回话。
依旧闭着眼,薄唇念叨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车轱辘行走在山石上的声音格外明显。
女皇皱眉,正要开口时。
顾允终于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沉郁宛若深海般的黑眸,里面酝酿的情绪冰冷刺骨,配上他苍白瘦削的面颊,十分阴沉。
女皇心头一紧,恐慌无端蔓延。
顾允声音冷冽。
“你可知,我最讨厌你叫我阿湛。我从来就不是你口中的阿湛,我名,顾时瑜。”
女皇一颗心如坠冰窟,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恐惧如野草漫天疯长,一时间攥住了她的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发出急促的尖叫,几乎在车厢中跳起来。
“顾时瑜,你恢复记忆了!”
话音刚落。
马车外,忽然响起一道道惊呼,而后是冷厉的刀剑之声,伴随着急速卷起的风声,让人心尖发颤!
女皇猛的拉开车帘,只见百米之上的峡谷边,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手中皆持弓箭!
她眼眶通红,护甲将掌心抠出了血,“你要谋权篡位?”
“我对你的皇位没有兴趣,我只对你的性命感兴趣。”
话落,顾允从袖中迅速掏出一根绳索,准瞬间便套在了女皇的脖颈间,强制她出了马车。
女皇恨得牙齿打颤。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朕?朕的护卫全都百里挑一………”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着,她的护卫,竟然全部丢下了兵器投降!
甚至还没开打!
女皇目眦欲裂,死死瞪大眼,毫无形象的大吼:“顾时瑜,你以为这样就是正统?那些老臣,绝不会让外姓人当皇帝———”
“皇姐,那我呢?我算不算正统。”
一道孤傲的声音远远传来。
紧接着,叛军分开,缓缓走出两道人影。
少女紧紧牵着白衣少年的手,一步步来到女皇面前。
白衣少年身形瘦弱,眼上覆着三指宽的白纱,只露出尖细的下颌。
竟是个瞎子。
女皇的视线从七皇女移到顾允身上,而后发出一声了然的尖叫,“你们两个贱人!合起来谋害朕!”
虞皎白冷笑,“十三岁那年,你设计陷害我,害我与父亲被母后下令流放边关,父亲身体本就不好,在途中便死了。
而后你当了女皇,又抢走我的未婚夫,让他做你的男宠取乐,甚至活生生剜了他一双眼。
虞之皖,你想过吗,我会再回来?”
虞之皖重复着“贱人”二字,毫无仪态的冲着盲眼少年吐了一口唾沫,“朕不要的破烂瞎子,你也当个宝供起来,你天生就是贱命,和你那个乐师父亲一样!下贱!”
虞皎白变了脸色,“你骂我可以,不许你骂卿言。卿言和父亲品行高洁,岂是你这种肮脏之人可比?”
眼见着二人要吵起来。
盲眼少年轻轻拍了拍虞皎白的手背,明明覆着厚厚的白绫,可就是能感受到他眼神的温柔。
他语调清浅似水。“小白不要和这种人生气。”
虞皎白深吸一口气,偏过头,不去看虞之皖。
虞之皖只得将枪口对准了顾允。
“白眼狼,朕救你性命,你就这样回报朕,你好狠的心!”
顾允许神色淡淡,“即便你不救我,以我和部下的武功也死不了。何况我助你夺得皇位,已经算报恩。现在,是我要讨回那十五条人命。”
虞之皖脸色青白交加,一口气哽在喉咙,差点当场气死。
顾允眼眸微眯。
“你多活一刻,我都嫌恶心。”
话落,他手中的绳索极速收紧。
虞之皖眼睛越瞪越大,双脚无力的四处乱蹬,逐渐毙命。
脑海中排练过太多次,以至于实践时,顾允心中竟没有多少喜悦。
只有恨,无边无际的恨。
虞皎白微微瞪大眼。
计划实行得太过轻松。
就跟儿戏一样,曾经叱咤风云的女皇,突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荒谬得令人不敢相信。
但她知道,这一切,几乎都是顾允的功劳。
是他从中斡旋多方势力,是他给予他们兵法计谋,也是他教她如何从边关,一步步逃到京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顾允想要皇位,唾手可得。
虞皎白和盲眼少年一起拱手弯腰,行了凤舞国最厚重的谢礼。
她虔诚道:“多谢顾郎君,那四个孩子我们从京都带来了,如今在马车里。”
顾允淡声道:“不必谢,各有所图罢了,没有你正统的身份,即便我说破嘴皮子,那些老臣名将也不会任由我指挥。”
“那顾郎君接下来要去哪呢?”虞皎白问道。
“回家。”
说完这句话,顾允转身就走。
虞皎白冲着他挺拔的背影大喊道:“大恩不言谢,顾郎君,我虞皎白内心其实早视你为老师,日后,随你差遣!”
顾允摆了摆手,驾上载满孩子的马车,潇洒离开。
他的身后,大雨磅礴。
峡谷之上,看完一整出戏的顾危和谢菱来到了路口,等着迎接顾允。
迎接他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