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回家,卫婵的妹妹卫好,穿着打扮,更加像个官家小姐,瞧见卫婵回来,她想上前亲热亲热,却想到上回的吵架,哼了一声撅着嘴,回屋生闷气去了。
上一回回来,她娘还能站在地上走动走动,这一回便只能躺在床上,不过身上没力气,面色倒是有些红润。
“阿娘,怎么这些天不见,你就没法下床走动了?”
卫婵忧心忡忡,但没有谁比她更了解阿娘的病情,其实完全治好,是没希望的,现在就是拖,宫里太医的医术精湛,舍得用好药,就能把时间拖得久一些。
“我这病一直不都是这样,过来,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卫婵坐到她身边,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摩挲自己的脸:“我的月牙儿,怎么瘦成这样?”
能不瘦吗,差点没了半条命,昏迷了两天两夜,病好后被告知伤了腹部,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有孩子,她就算再云淡风轻,再看得开,心里也会难受。
而伤还没完全好,就得知,皇贵妃封的乡君封号被世子阻拦,她只能接受世子的安排,此生都要留在他身边,做妾。
她怎能不觉得憋屈,不觉得黯然神伤,她到底还没有达到佛家所说的境界,完完全全的随遇而安,怎样都行。
所以这阵子,她的确瘦了不少。
“是苦夏,虽然已经入秋,可天气还是太热了,食不下咽,这吃得少肯定就会瘦。”
卫婵娘摇摇头,苦笑:“天气热哪能让你这么憔悴呢,眼睛里头都没有光了,你是我的女儿,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有心事,从前咱们一家虽然穷,住的的黄泥房,吃的是粗茶淡饭,可你每每回来,都是有奔头的,哪像现在,咱们富了,有钱了,你却没精神,人还在,魂,却没了。”
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卫婵娘有气无力,便开始剧烈的咳嗽。
急忙给她拍着背,小环端着一碗汤走了过来:“夫人,喝参汤了。”
卫婵娘满脸苦涩,摇头叹气:“我的身子都这样了,吃这些也没什么用,左右不过是个心里上的安慰,这日日吃着吊着一口气,还要花许多银子。”
“夫人,您得吃的,不吃您哪有力气,气色怎么可能好呢,这参不是那等吊着一口气用的,张太医给您减了用量,又添了好些沙参,是滋补的好东西,您不吃,这病怎么能好的起来呢。”
卫婵问:“这几回张太医都是怎么说的,人参是大补的玩意儿,这样日日吃着,会不会虚不受补?”
小环摇摇头:“姑娘放心,张太医交代了,这是宫里太妃们温补的方子,用半只鸡跟一钱老参,三根沙参一起炖,老参因只用一钱,所以并不会过于大补导致身子虚不受补的,这两个多月,夫人陆陆续续也用了两根老参,您瞧夫人的气色不是比从前要好多了,这老参可是世子专门叫人从自家药铺留下的,若是拿出去卖,一支都要一千两银子。”
卫婵微笑:“这都是世子的恩德。”
小环还想说点什么,被卫婵打断:“好了,你出去吧,我亲自来就行了,我许久不回一趟家里,你到底也要给我跟我娘一点独处的时间,这么没眼色,可进不了公府,也没法在世子身边服侍。”
小环急忙出去,果然卫婵自己说的话,这些丫鬟不一定听,可扯上世子做大旗,总有方法治她们。
“她平日里也这么能说会道?”卫婵亲自服侍她娘喝汤。
卫婵娘脸上却有些倦怠,喝了几口就让她放在那里,这汤做的不错,油花都撇掉了,是一碗清鸡汤,闻着就很香甜可口。
她娘叹气:“从前咱们日子过得节俭,虽然攒了些银钱,却因为为娘的病,花了个精光,现在这鸡鸭鱼肉日日都能吃得上,每日一碗参汤,如今喝都喝不下去,小环嘴是碎了些,可平日伺候的倒也上心。”
“她说什么了,是不是日日要阿娘对世子感恩戴德?”
“咱们有如今的日子,可不就托世子的福。”
卫婵心中冷笑,若是阿娘知道她靠着救驾的功劳,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阿娘一定会难过。
所以她什么都不准备说。
手上一热,卫婵的手被握住了。
“可我不感谢那位世子,我只知道,我们能有今天的待遇,都是我女儿换来的,小环小玉说你只是个普通丫鬟,好好也瞒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阿娘是没读过几本书,可阿娘不是傻子,世子是如何的高门贵子啊,哪里是我们这样能攀的上的,你每次回来虽都梳着姑娘头,可娘看得出来,你跟了那个谢世子,是不是?”
卫婵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低声一叹:“娘,这件事,您别操心了,您就安安心心养病吧。”
她却摇摇头:“大户人家的妾,哪里是好做的,我虽不知道公府是个什么规矩,可是我知道”
“好,我不问别的,我只问一句,那谢世子待你可好。”
卫婵默然,好吗?在常人看的角度来说,不能说不好。
只是这个好,是占有她,控制她,霸道的要她接受,完全不给她选择的好。
“挺好的,世子若不是待我真心,又怎么会对阿娘和妹妹都好呢。”卫婵挤出一个笑容。
她娘却摇头,眼里满是恋爱和心疼:“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心思,从前咱们过得虽然穷,你在公府做丫鬟,可全家都是有奔头的,现在……”
卫婵越是沉静,脸上笑容越多,越是不抱怨公府伺候人的日子过得苦,她就越知道,这孩子一定是遇到难事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真的犯难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会说。
说那个世子待她好,可为什么是这种忧愁的模样。
“我是你亲娘,我能不了解你吗?”
卫婵很想笑,却笑不出:“娘,没什么别的大事,就是世子,要娶妻了,我这个身份难免尴尬,心里有些难受,我自己想想,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
“与人为妾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咱们村里那老高家,佃户拿不出租子就把那家的闺女抢走做抵押,说是做妾,不仅要伺候地主和地主婆子,还得做粗活重活儿,做的不好动辄就要被打骂,被磋磨的两年就没了。”
她越说越伤心,虽然因为参汤的温养,气色还算不错,可到底已经到了年纪,又经过疾病的折磨,手干枯的像个老树皮,皱皱巴巴的,这上面一道一道的痕迹,全是岁月和病魔的摧残。
“月牙儿,是不是因为我,你才给那个世子做妾的?”
卫婵一惊,下意识摇头:“不是的,娘……”
“我知道,是,若不是因为我的病,你何至于走这条路呢,你担着家里的担子,再苦再穷都没想过这个,你不是那种贪图富贵要攀高枝的人,都是娘拖累了你,如今这身子,不过是一日一日的苦熬着罢了,若不是因为我,你怎么会被困在公府里,明明说好的,干满十年就赎身出来的。”
她哭的泣不成声,卫婵却惊慌失措:“娘,真的不是因为这个,世子他很好,是个出色男儿,我能在世子身边,那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他年纪轻轻可就连中两元,他生的,也很好看,京城好多权贵女儿,都爱慕他,这样的男人,若是平日,岂是我能遇得到的,我与世子,云泥之别……”
“我不管那世子是如何的高贵,我只知道我女儿的好,我也不承他的情,月牙儿,你告诉娘,你当真也喜欢那个世子吗?你若不是自愿的,娘绝不做你的拖累。”
卫婵吓了一跳:“阿娘,您说什么呢,什么叫拖累啊?当初老家闹旱灾饥荒的时候,爹想把我跟别人家孩子换了,易子而食吃肉,我不也是娘的拖累,是娘把我偷了出来,怀着身孕还带我逃走,不然我哪还能活到今日。”
“你告诉阿娘,不要骗我,你真的喜欢那个世子吗,做他的妾,没有半点不情愿和被胁迫吗?”
她激动时,胸口起伏的就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
卫婵吓坏了,急忙道:“娘您别激动,我说,我老实说就是了,世子那样出色的男人,我这辈子都遇不上,怎么会不动心的。”
那些世家贵女们喜欢世子,她难道就不喜欢?
可家世差的太大了,就如世子自己所说的,就算她成了乡君,皇贵妃喜欢她,她就有资格做谢家主母了?
皇贵妃自己还因为身份的问题,饱受诟病,若不是怀了身孕,而陛下坚决不肯跟别的女人生孩子,那些守旧的大臣们,是必不会容忍她的。
蒙上一层鲜亮的外衣,也带着昂贵的首饰,她跟那些贵女们,就是一样的吗?
她自不量力,就以为可以做世子的正妻?
“既然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为什么,我的月牙儿还是这么难过,这么委屈啊?”
卫婵掩饰的再好,她这个做娘的,也能看出来。
长期以来堆积的情绪,纵然她一直在强压,不想让病重的母亲为她操劳,可现在她实在忍不住了。
面对最亲的亲人,那些委屈和不甘,像山洪一样爆发了出来。
她最是擅长隐忍,此时也终于无法再忍下去。
“我喜欢世子,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对我很好,对我的一分好,就已经抵得过别的男人对我的十分好,就像他不过手指缝露出一点银子,就让咱们全家都过好日子,能让阿娘吃得起那些昂贵的参,可是,可是……我不敢喜欢他,我害怕。”
卫婵的眼泪簌簌流下:“我怕,用了感情,就失了平常心,只要不动心,无论世子将来变心还是宠爱别的女人,我都还是我自己,不会因为嫉妒而变得丑陋,变得不再像是我自己,我更怕,怕被他圈养的时间长了,过惯了富贵日子,便没法适应穷困,没能力养活自己。”
就像世子说的,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打开笼子,也不会主动飞出去,即便飞出去也会沦为鹰枭的饵食。
长此以往下去,她消磨了斗志,变得只能依赖世子生活,离了世子就会生活不下去,而世子又爱上了别的女人,她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她与他,地位从来是不平等的,他手里的筹码多的是,可她却什么都没有。
赤果果的被他挑选,被动的承受他所有的决定,而此后半生,便只能靠着祈祷世子不要变心过活吗?
她现在又子嗣艰难,一个没孩子的姨娘,在深宅大院到底有多么的难,她看的还不够多吗?
她屡次拒绝他,甚至不惜摊牌,让他觉得,她是太贪了,想要靠做正室拿捏他。
不是的,完全不是,她只是,太怕了,因为自己,没有退路。
“我想爱他,想回应他,想跟他真心相对,可是,可是我不敢啊,我怎能拿我的后半辈子去赌一个可能性。”
卫婵笑中带泪,根本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娘。
现在,她已经完完全全没了退路,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在他身边,她心中的惶恐,根本没有人能去说。
“阿娘,我就是心里难受随口说的,现在世子对我已经很好了,你瞧,连您和阿好,他都叫人照顾着,这不正说明世子心里,是有我的,都是做妾,做到我这个份上已经够得了恩宠了,我不奢望别的,只希望阿娘的病能好起来,阿好找个好人家,便满足了。”
情绪崩溃只是一瞬间,说出来的时候,她就在后悔,这些糟糕情绪她自己消化就好,何必要告诉阿娘。
可面对最亲近的人,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强压情绪,无动于衷呢。
“月牙儿,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想哭就哭吧,在我这,你不必那么辛苦。”
她老泪纵横,看着桌上那碗仍旧冒着热气的参汤,心中只有无尽的厌恶和悔恨,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她的月牙儿到底受了多少委屈,而这些荣华富贵,都是靠女儿卖身才换回来的。
吃着女儿的血肉,享受着荣华富贵,她怎能安心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