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数万大军屯驻的霸上军营内,喜气洋洋。
一辆辆马车被拉了进去,满载钱帛。
禁军将士,人给绢一匹,军官逐级加给。
辅兵夫子,只要参与了战斗,也能领到数十钱意思意思。
长安没那么富裕,数万人一领赏,缴获的财物就去了大半。
邵勋还给各级军官送马和金银器,又是一笔开支。
总之,到了最后,他自己只留了区区五六千匹绢、两千余贯钱。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将近八千匹马,这会都在城外的塬上放牧,由长剑军及左卫一部看守。
领到钱的禁军将士喜笑颜开,人人称赞邵将军慷慨大方。
尤其是左卫儿郎们,跟着邵将军去了一次豫州,领到钱了。这次来长安,又弄到钱。
不愧是神人降世,跟着邵将军就是好。
左卫将军何伦现在已和邵勋并排站了,不再让邵某人落在他身后。
许昌那一回,小吏们给他偷偷送了五千匹绢,回去后就换了一座大宅子,添置了许多家什,纳了几个小妾,还整了一队女乐舞姬出来。
这次来长安,宦囊再丰,多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个邵勋,实在太客气。
更懂得分润好处,从不吃独食,难怪大家都喜欢他。
是的,左卫诸将校,往邵勋面前凑的不知凡几。以前何伦心里还不太舒服,次数多了以后,他释然了。
钱和女人才是真的。
世上之事,在于难得糊涂。
我对司空是忠心的,邵勋也没有反司空,甚至多次在公开场合说感激司空的简拔之恩,那就装糊涂吧。
再者,很多底层军校本就是跟着邵勋一步步起来的。有官身的中层将领也跟邵勋关系不错,还能怎么样?
待回洛阳之后,看看情况再说吧。
都督,河间王跑哪去了?"从霸上回城之时,邵勋问道
糜晃仿佛老了许多,终日愁眉苦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邵勋问第二遍时,他才反应过来,说道:“我亦不知。只传闻奔南山去了,何伦派了兵马追索,一无所获。”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将士们领了赏,眼见着无仗可打,都有思归之意,不知何时撤兵?”
“就这么急着想回家?”糜晃转过头来,难得地开了句玩笑:“你又未娶妻,急着回家作甚?”
我急着把财货搬回去啊!邵勋笑道:“得了这么多财货,回去把金谷园收拾下,以后娶了妻,住着也舒服。”
其实,他已经开始转运财货了。
长剑军分出了两百人,在长安周边征发车辆,以粮食为酬,前往弘农郡待命。
长安作为关西重镇,战备核心城市,积存了大量军粮。
邵勋以前不喜欢运粮食,因为又笨重又廉价,这次时间充裕,短时间内还大权在握,便起了心思。
大体思路是,先通过渭水河道,将粮食水运至弘农,然后陆路转运至金门坞。
至于金门坞如何与云中、檀山两地调配,那是后面的事情了。
路途当中肯定会有损耗,还不小。
发给驭手、夫子的酬劳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能运多少是多少吧,一泉坞等地已不太愿意卖粮食了,可能他们的存粮已跌落到警戒线以下,要缓一缓。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粮食比钱帛更重要。
当你能利用权势和影响力,把钱帛换成粮食的时候,那就赶紧换。能换多少换多少,换到人家不愿意和你换为止。
另外,洛阳市面上也有不少外地运来的漕粮——度支校尉陈颜就专门负责漕运之事。
这些粮食哪怕价格稍贵,邵勋也是能买就买。
乱世之中,粮食、耕牛、农具、马匹、武器哪一样不比钱帛重要?
“司空尚未下令。”糜晃简略地说道。
“捷报已发?”
“昨日才发。”
“谢都督。”邵勋拱手作揖。
糜晃帮他拖了几天,很够意思了。
不过,戴渊、司马祐去哪了?前天见到了汝南王,转了一圈就走了,都没和自己说话,一副看死人的表情,就差把“张方”两字贴到自己脑门上了。
嘁!张方的很多大将是当年郅辅家的僮仆。
他的部队也是司马颙给的。
我如果只有禁军在手,那确实有可能被人寻着空子暗害。
但银枪军护卫身侧,司马越想害我却没那么容易。
当然,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你得让司马越感到害怕。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
你都要杀邵某人了,人家可就没什么顾虑了,名声上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届时报复起来,你可顶得住?
入宫面圣之时,会不会汗流浃背?
住在城外别院的时候,担不担心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大队“土匪”包围?
当伱有反杀的手段时,人家才会清醒,才会斟酌再三。
这就叫恐怖平衡,双方都不会宣之于口,但心中有数。
“再屯驻一阵子吧,我估摸着司空的命令快来了。”糜晃神色黯然地说道。
“都督勿要多想。”邵勋劝慰道:“回去之后,司空定会善加安抚,不会过多责怪。”
撤军是肯定的,唯一的悬念就是几月份罢了。
左右卫将士急着现在就走,赶回家还来得及过重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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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县郊野的司马氏祖陵之外,司马越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前天听到五千鲜卑骑兵全灭的消息后,他直接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两天,才堪堪起身,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谒陵。
河间、东海两個司马氏子孙互相攻杀,没想到两人手下各出了个桀骜不驯的“叛将”。
张方已经授首,邵勋何时去死?
记室参军孙惠轻手轻脚走了过来,道:“司空,王夷甫快到了。”
司马越嗯了一声,目光看向远处的青松翠柏,沉默不语。
鲜卑骑兵没了,该如何与王浚分说?
今后战事不利时,该怎么打?
邵勋先抢许昌武库,又在长安坑害鲜卑人,该怎么处置?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茫然无措。
“司空,还有一事。”孙惠又道。
“说吧。”
“宫中传出消息,赐邵勋女乐数人。”
“就这?”司马越不悦地看向孙惠,但他现在身体虚弱,强摧出来的怒火却显得有点气势不足。
“其中一名女乐乃前成都王妃乐氏。”孙惠补充道。
司马越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坏消息太多了,与那些相比,这都是小事。
“天子赦免乐氏之罪了吗?”他问道。
“未曾。”
司马越点了点头。
没有赦免乐氏的罪名,那她就只是一个罪眷、一个女乐歌姬罢了,天子背后的那些人,终究没有和他明着干,只能暗戳戳耍点小手段给他添堵,可笑可笑。
远处响起了蹄声。
司马越抬眼望去,却见王衍骑着一匹驴过来了。
“司空,何至于此?”王衍坐在驴背上,叹了口气,说道:“讨颙大胜,不是喜事么?”
“夷甫,休要说风凉话。”司马越站起身,直感觉一阵头晕,勉力说道:“你帮不帮我?”
王衍哈哈一笑,翻身下驴,然后说道:“司空,你方寸乱了。”
司马越不语。
“我试言之,你姑且一听。”王衍说道。
司马越点了点头。
“敢问司空,军令一下,西征大军可会回返?”王衍问道。
司马越又点了点头。
洛阳禁军当然要回洛阳了,这是朝廷的军队,不是谁的私兵,不可能长久留在关中。
“朝廷可会授十九岁之人太守之职?”王衍继续问道。
司马越摇了摇头。
就像张方在颙府遭受排斥,邵勋在越府遭受若有若无的敌视,苟晞蹉跎三十年未有寸进一样,没家世、没根底的人想当太守,太难了。更何况世家子也不可能十九岁就当太守,邵勋若想此时当太守,割据一方,会遭到集体抵制,这道任命就不可能发出来。
“敢问司空,关中世家、氐羌贵人与邵勋有旧乎?”王衍又问道。
司马越还是摇了摇头。
“既无兵,又无名义,还无旧识,司空何忧也?”王衍笑了笑,潇洒地掸了掸袍袖,云淡风轻地说道。
“孤所忧者,又岂是这些事!”待王衍“表演”完,司马越没好气地说道。
他又不是没有幕僚,自然有人帮他分析这些事情。
邵勋不可能赖在关中,因为禁军将士还要回家,他们走后,邵勋站不住脚。
他担心的是回来后如何面对邵勋。
是的,邵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司马越,司马越也没想好该怎么面对邵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两人都是政治动物,脸皮什么的压根不重要,最终还是会面对现实。
“放心,荀泰坚虽与你我不是一路人,但他也不喜邵勋。尚书左右仆射都看不上此人,司空又有何忧?”王衍笑道。
王衍是尚书左仆射,荀藩是尚书右仆射,王衍为主,荀藩为辅,共掌吏部铨选,权力非常大。
“好。”司马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
有此二人配合,事情却容易了许多。
他需要回洛阳,这本来没什么,但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洛阳不太可靠,有人想像对付司马乂那样对付他。
邵勋如此跋扈,更让他逡巡不进。
如果有王夷甫相助,重组禁军事情就好办多了。
事实上,他已经给河北去信,令司马模帮他募兵,送来温县。并对他讲明了这批人是要来洛阳当禁军的,一定要优中选优,不得糊弄。
司马模听闻,直接成建制抽调部队,连同其家人,一起送往洛阳,非常支持了。
统军大将名宋胄,一共五千步骑,这会已经出发了。
宋胄原为平阳太守,名声不太好,打压寒门出身的李矩,夺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
宋胄离任后,族人宋抽出任平阳太守。
西河宋氏,算是当地的老地头蛇了,在平阳势力不小。
这批人抵达后,算上正往这边押送的四千降兵,以及带过来的万余兵马,差不多有两万了,正好组成禁军的左军、右军。
这两万人是“纯洁无瑕”的,不像左卫、右卫、骁骑那样不可靠,足以护卫他入京。
离开洛阳近两年,军队都要被人偷了。再不回,你是不是还要偷别的东西?
这次非得好好整顿一番。
不过,他还是有些发憷——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万一邵勋鱼死网破,该如何应对?
想到此处,他觉得还是先摸摸底再说。
王府掾糜直,似可担此重任。
王衍在一旁默默看着,良久后暗哂。
想得越多,说明你越不敢撕破脸,还想维持表面和气。
到头来,还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如此而已。
看来,合该我王氏撞大运,居间得利,青州老家估计能拿到手了,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