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一阵蹙眉，盯着嬴壹。
嬴壹道：“您说的也没错，苦难必然会使人成长。正当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嬴政闻言，不由得眼前一亮，口中呢喃了一遍，赞叹道：“对！说的没错！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如此啊！”
嬴政是很认可这番话的。
因为对于他这个经历，他这个时代的人，是比较认可，吃苦和磨练才会让人成长的。
不光是嬴政，乃至后世几千年，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正确。
嬴壹看着嬴政道：“父皇，但是，并非成大事者，必须要先吃苦！”
“我们这一代人过得很艰难，吃不饱穿不暖，天灾人祸，征战不断；但这不代表着，我们后代就也要如此。”
“若是我儿子，我一定不会让他吃这些苦。他只需要学习前人的经验，提升自己的见解和视野，就足够了。”
“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和生存环境，不经历痛苦和磨难，并不代表他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不会成为一个可以承担重任的人。”
“中兴之主，那必然是生活在一个安稳的朝代里的，建国立业，必然是需要您这样的存在，气吞八荒，横扫六合；但是后面呢？没有人能再比得上您，珠玉在前，永远无法超越。但能说后世君王就不好吗？他们也是带领王朝和百姓走向兴盛和繁荣的。”
“说难听点，您吃苦，那是我爷爷没本事。他当初跟吕不韦商量好了，他走了，没有把您带走。若不是吕不韦的扶持，我想您也走不到今天。”
“如果真的爱自己的孩子。”
“比如我，我的孩子有了，我会期待他出生。我会期待他长大，我会给他我所有的爱。”
“我所经历的，必然不会再让我的孩子去经历。我所没有拥有的，必然会竭尽全力给他所有！”
“这是我对他的爱。”
“所以，我的孩子，应该不会吃苦。但是，我觉得，他依然是一个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
嬴政听完这番话，不由得沉默了。
他缓缓低下头。
爱吗？
或许他爱过。
或许之前他还有爱人的能力。
可是，他所经历的那些，剥夺了他爱的权利。
无论谁站在他的角度，经历他所经历的，都会如此。
甚至还不如他保持的好。
他承认，他缺乏对嬴壹的爱。
甚至在嬴壹成年之前，都没有关注过他。
对于扶苏，对于胡亥，他是关注到了的。
但是，跟嬴壹所说的那种，父亲对儿子的爱，乃至是溺爱。
他没有。
公务繁忙。
能够跟孩子们吃一顿饭，都已经算是不错了。
更不要说其他的了。
听到嬴壹这番话，他也明白，嬴壹为何如此了。
缺乏爱。
所以觉得不完整。
嬴政明白这种感觉。
如果说谁能最跟嬴壹感同身受，那必然是嬴政。
他们俩有着相似的童年。
相似的经历。
但，就如嬴壹所说，自己所经历的，又让孩子经历了一遍。
这是嬴政的错。
许久。
嬴政缓缓开口道：“孩子，对不起！”
说出这番话的嬴政，整体似乎泄了一口气，原本笔挺坚硬的身板，此刻也塌了下来，身板弯曲，似乎极为疲惫，再难保持高昂的状态。
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也似乎苍老了一些。
嬴壹听到这话，也是心中一怔。
他没想到，一直以来，以强硬著称的秦始皇嬴政，此刻竟然给他道歉了。
“父皇……”嬴壹诧异地看向嬴政。
看到嬴政这副模样，嬴壹也有些心疼。
嬴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你说的没错，朕所经历的，不应该再让你经历一遍！”
“朕不得不承认，朕能走到这一步，跟幸运密不可分，仿佛就是命运的安排！但凡中间的环节出了一丁点的错误，朕如今就不会坐在这个位置。这大秦，也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
“吃苦会让人变得强大，但并非完全是苦难造成的。百姓们也在吃苦，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是他们始终都是百姓，都是农民，难成大业。”
“朕吃过的苦，之所以让朕强大，是因为朕的身份，朕有机会去学习，有机会成就自己；机会，远比吃苦和努力更为重要。”
“就像扶苏，他一出生，就万众期待，一出生就是皇子，一出生就被当成储君培养。”
“如果不出意外，他就是储君，他就是下一任的皇帝。”
“你从一出生，就被认定了是一个牺牲品，一个身份卑微的母亲，所以你的身份也显得卑微。其实你跟别人相比，是朕的血脉，并不卑微。但是，在宫墙之内，在这些人权力争斗中，你是卑微的。”
“你需要抢，需要忍，有朝一日，乘风而起，你才有了今天。”
“这并不是你吃苦导致的，如果你年少的时候，受到更好的待遇和教育，成就必然会超过现在。”
“所以说，朕有愧于你，有愧于你母亲。”
嬴壹闻言，坐在了嬴政跟前，给嬴政倒了一杯酒，“就像您所说的，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我们所经历的，后代就不必再经历了！百姓们能吃饱饭，天下人可以学习，生活会一天比一天好！如果这一切，都需要一些必然的牺牲，那么我觉得，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嬴政看向嬴壹，深深地看了许久，缓缓道：“一个人，是否有资格当帝王，不看他是否强大，而是看他是否有一颗君王之心。而你，朕的壹儿，你有一颗帝王之心。以后，你会比朕做的更好。”
嬴壹笑了笑，站起身来，道：“我送您回去吧。”
嬴政在嬴壹的搀扶下起身。
两人相互搀扶着，朝着外面走去。
大秦学宫外，屋顶之上，白雪皑皑，在月光的照映下，宛若白昼。
史书有云，大秦启蒙元年，始皇帝与二世宴后长谈，白雪月下携手而出，此后，权利逐渐交接，将大秦推向另一个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