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坚强如她,自不会为吕丰源那一番话而动摇。
但羞辱,确是实打实的。
偏偏她却不能勃然一怒,因为,吕丰源的话,或许就是在故意激怒她,如果她真的气昏了头,去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恐怕她就会在与淑妃的竞争中,彻底败下阵来。
一句话,吕丰源不傻,他的嚣张跋扈,都算计得恰到好处。
就如同他勾结反贼之事一样,那个度算计得非常好,只要郑家成功,他逃回中京,他不过是个被欺骗的败军之将,暂时主持泗水州诸事的她则已万劫不复,那点本就不多的政治资本一朝丧尽,就连身为皇妃的清白都有可能丢掉,还谈什么与淑妃相争。
自己能够洞察对方的想法,可就是拿对方没有办法,因为对方说得对,什么叫勋贵啊?与国一体啊!三百年传承不断啊!
弱者的悲哀就在于,你一步都不能走错,你必须一直赢,输一次就是万劫不复。
一种浓浓的无力感在德妃的心头生出。
李天风等人的沮丧,还可以有她劝慰和帮助,但谁能来安慰她呢?
她忍不住想起了今天晚上气鼓鼓离开的夏景昀,和他离开时交待的那些话,旋即摇了摇头。
他现在都是个未长成的年轻人,还需要她这个阿姊遮风避雨,怎么能事事指望他呢!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她长叹一声,正要起身,就听见外面骤然生出一阵喧嚣。
她正待起身,李天风跌跌撞撞,有几分失态地冲了进来,“娘娘,吕......吕丰源被杀了!”
德妃瞬间瞪大了一对美目,“谁动的手?”
她下意识地想到,不会是夏景昀吧?
这孩子,怎么能如此莽撞!
然后就开始想着要怎么拼了命也要将他保下来。
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李天风就已经开口回答道:“回娘娘的话,是无当军主帅姜玉虎将军前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当场格杀。”
“什么?”德妃再次一声惊呼。
李天风急忙将方才的情况说了,听得德妃震惊不已的同时,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她带着几分畅快,强行维持着心头的清醒,立刻下达了几项指令。
片刻之后,吕丰源的尸体被抬进了州衙的大堂之上。
先前簇拥着吕丰源离开的州中权贵士绅们,都神色复杂坐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其中几位被溅着血的老者更是多了几分惶恐。
平日里视人命如草芥的他们,当瞧见一个人真切地就死在他们跟前时,他们终于没了曾经的淡定。
李天风看着下方的尸体,脑海中反复盘旋着一个念头,姜玉虎为什么要出手?
原本吕丰源在大堂之上的一番操作已经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德妃一系打得威风尽丧,但偏偏姜玉虎拍马赶到,直接将吕丰源横杀当场。
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姜玉虎是不是也挑边了?又或者说,姜家已经挑边了?
这可不是胡乱猜测啊,首先,按照江安城的消息,夏景昀与姜玉虎之间相谈甚欢,姜玉虎还曾设宴招待,这是多少朝中大佬都未曾有过的待遇。
其次,夏云飞进了无当军,抛开此番姜玉虎循无当军旧例在平叛之后向良家子招兵之外,夏云飞是和当初的宋任侠等人一样,直接被塞进的无当军担任军官,姜玉虎抵达之后却并未表露出什么不满,而是默认了此事。
再加上此番出手,凡此种种,很难不让人猜测啊!
但旋即他又有几分不相信,以姜家的身份,超然物外,当初打服八方的军神大人甚至可以直接称帝的,又怎么可能让姜家参与进这种皇权争斗呢。
可不管怎么说,姜家跟娘娘之间,终归是建立了几分友好联系,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同样的念头,也在一帮士绅的脑中转着。
他们重新审视起德妃一系的能量,凝聚起原本已经消散殆尽的信心。
要不下点注?
一片沉默中,李天风开口道:“德妃娘娘有令,收敛其尸,运回中京。此事首尾,待娘娘回京,交由陛下及中枢定夺,诸位可有异议?”
一帮此刻思绪万千的官员士绅自然无话可说,“娘娘圣明!”
李天风环顾一圈,开口道:“另外,既然诸位都在,娘娘的意思是,就聊几件事情吧,有什么不妥之处,趁着她还未走,还能加以定夺。”
众人心神一凛,瞬间明白了德妃娘娘这是要接着余威,让他们割肉啊!
李天风也不给他们串联准备的时间,直接看着一个领头的老者,“刘大人,本官记得令弟才学不俗,在金河县令之任上颇有建树,本官打算将其调任钱威郡郡丞,你意下如何啊?”
被点中名字的老者瞬间面色不善起来,别看金河只是个县,但矿产极其丰富,金河县令更是有给个郡守都不换的美名。
他弟弟在金河县令任上这么几年的所得已经是族里的一项重要财源,你这坨肉是不是割得狠了些。
“李大人,您是州牧,这官吏升迁自是您说了算,不过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才疏学浅,恐胜任不了高位,如果您实在要升他的官,为了不祸害百姓,他就只能辞官不做了。”
意思很明确,不行!
李天风当然可以直接强令,对方也不可能赖在金河县令的位置上不走,但难免会生出许多麻烦。
而州中这么多权贵,这家多一件,累计起来,那恐怕就是一片乱局了。
所以,他只能先试图拉扯一番,达成一致,而不是利用官面上的力量强压。
这便是所谓大事开小会了。
而在这位刘大人婉拒了他之后,众人又陆续婉拒了李天风好几项提议,当然也有同意了的,但涉及到关键的利益,这帮老东西却依旧不让步。
李天风暗叹一声,说白了,还是他们的威望不够啊!
他正琢磨着要怎么进一步说服他们,或者用什么利益来交换,威逼也好,理由也罢,总归要完成既定的任务。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走了过来,德妃娘娘的随侍女官冯秀云昂首挺胸,气度从容而冷傲,看都不看台下的一帮权贵,朝着李天风微微点了点头,“李大人,方才有人在牢房里发现里好多食盒,娘娘问要不要给你送过来?”
李天风微微一怔,却发现场下众人面色瞬间一变。
他瞬间就明白了过来,面对德妃那并不强大的政治实力,他吕丰源自然可以凭借勋贵身份,洗脱反贼的罪名,但姜玉虎已经出手,勾结反贼的名头他吕丰源就坐实了,既然如此,牢里摆着的那些食盒,就是他们勾结吕丰源的罪证啊!
德妃治不了吕家,还治不了他们吗?
此时此刻,李天风的心里彻底放弃了那一点点自傲,只想高呼,娘娘太厉害了!
他笑看着下方,“诸位,你们觉得呢?”
先前那位刘大人无奈站起,一拍脑门,“哦,李大人,下官忽然觉得,既是为国朝出力,我那弟弟不应该那么自私,老夫回去写一封信,好生劝说,一定让他回心转意。”
李天风笑容玩味,“是么?那刘大人可一定要劝说成功啊!”
“一定,一定!”
李天风眼珠子一转,“啧,我忽然想起来,你好像有个妹夫,是在凤池做县令?”
刘大人抽着嘴角,悔青了肠子的同时,在心里把李天风骂成了孙子,“大人,他如今年事已高,正想回州城附近寻个差事,劳烦大人安排。”
李天风笑了笑,“好说,好说。”
......
约莫一刻钟之后,李天风站在州衙门口,热情地挥着手,“诸位,慢点啊!”
看着那一台台轿子晃晃悠悠地离开,李天风大喜过望地快步跑回后堂。
德妃果然还没走,他激动又佩服地道:“娘娘,您这一手连环计使得太妙了,接下来我们在州中的局面一下子便豁然开朗了。”
德妃平静道:“非我之功,这些都是高阳走之前跟我商量好的。”
李天风一愣,“夏公子?”
怎么,你还瞧不上我家高阳吗?
德妃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姜玉虎为何会出手?”
李天风心生感慨,终于认可了卫远志那一句话。
“娘娘得夏公子之助,是乃如虎添翼也!”
德妃开心一笑,“本宫也这么觉得。”
这混乱而荒诞的一夜,终于以德妃满足的微笑划上句号。
又到长亭。
又是离别。
如果说在江安县城,那是十里相送,依依惜别,难舍难分,那么在这州城之外,则成了欢天喜地送瘟神。
许多割肉割得心头滴血的权贵都在心头念着,终于走了,快走吧,赶紧走吧,别回来了。
队伍的最前方,姜玉虎骑着白马,马上挎着一杆长枪,丰神俊朗,又英武十足。
他高坐马上,持缰勒马,时不时扭头望一眼州城方向。
金剑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正在长亭中和州中官员临别客套的德妃一行。
“公子,要不我去催催?”
姜玉虎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忽然一匹快马,自城中奔出,青衫飘逸,赫然正是夏景昀。
金剑成扭头一看,自家公子已经扯过马头,背对州城,恢复了淡定之态。
???!!!
夏景昀直接策马冲到了二人跟前,然后翻身下马,“将军!昨夜惊闻将军壮举,满怀激烈,以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草民为我的浅薄浮躁,向将军的高洁悲悯致以由衷而崇高的尊敬。”
姜玉虎头也不回,目视前方,“我自行事,与你何干。”
“是是是!将军之风,于我如高山仰止,但能仰望一二,已是人生之幸。”
夏景昀从怀中取出一幅字,双手奉上,“将军今日离别,无以相送。
今早心中思绪万千,只得一句赠予将军,愿将军常做我大夏之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