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天潢贵胄?
夏景昀在这一瞬间,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德妃允许他揍东方白,那是因为德妃的大智慧,也因为夏景昀在名义上算是东方白的舅舅。
但是,以夏景昀如今的身份,他还真的不能对东方泰动手。
因为对方是皇子,是天下头一等的天潢贵胄。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东方白身边蹲下,扶着他关切道:“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他被我揍惯了,死不了。”
搭话的却是东方泰。
夏景昀眯起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
那不加掩饰的想要刀人的眼神让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的东方泰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旋即又强硬地梗着脖子。
将这笔账记在心头的夏景昀收回目光,轻轻抚着东方白的后背,柔声道:“为什么要打架?跟阿舅说说?”
东方白抿着嘴,没有吭声,而这时候,一旁却响起一个还略带着稚嫩的声音,“胶东郡王殿下是帮我才跟临江郡王打起来的。”
夏景昀扭过头,看着那个浑身湿透,身上还沾着些泥浆污渍的少年,当日迎春宴的情景浮现在脑海。
那一日,风头最盛的自然是夏景昀,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位名叫荀飞鸿的乡野少年。
但那日,这位少年虽然衣着寒酸,但那股昂扬奋进之态,少年意气之状,却远非今日这般落魄畏缩,只剩下内里的一点顽强坚韧之态可比的。
东方白这时候才解释道:“在山上这些日子,东方泰动不动就唆使着萧良学和凌丰德一起欺负使唤荀师兄,我看不过眼,就......”
夏景昀轻轻拍着东方白的肩膀,“你做得很好,阿舅为你骄傲,想必你的母妃也会为你骄傲的。”
东方白毕竟是小孩子,听了这话登时眼前一亮。
夏景昀起身走到荀飞鸿面前,看着他,“为何不反抗?可是因为对方是皇子,你不敢造次?”
荀飞鸿抿着嘴,低下了头。
“而另外两人,也是来自豪贵士绅之家,你虽习圣贤之教,但难免觉得有几分自卑,既不想跟他们争斗,但同时也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生怕惹出事端,让三位老师将你赶了出去,毕竟你没有银钱打点,也没有人脉通融。对吗?”
荀飞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夏景昀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你当初在迎春宴上回答的问题吗?那你有没有想过,明明是一句话的事情,三位老成通达的先生为何没有插手?”
荀飞鸿缓缓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夏景昀。
“人生绝对不会处处如意,当遇到不如意的事,超出我们预想的事,难道我们就该束手认命吗?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自当奋勇击水,攻坚克难,方能化坎坷为坦途。”
夏景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柔声道:“好好想想吧,你能被三位老先生所看重,说明他们对你的期许非同常人。今后有空了,也欢迎来江安侯府转转。”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届时拿着这块牌子就可以。”
荀飞鸿犹豫了一下,在夏景昀鼓励的眼神中接过,朝着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同样的话,夏景昀也跟东方白说了一通。
到底是皇家血脉,对这些事情比荀飞鸿要通透许多,瞬间明白了过来,心头那点隐隐的怨愤也彻底消散。
他小声道:“我回头去跟荀师兄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既不会招来祸事,又能收拾收拾他们!”
夏景昀揉了揉他的脑袋,“就是这个道理,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
东方白对于能从学问超群的阿舅口中听见这粗俗的语言这事,颇为惊讶,旋即又觉得好有道理。
将这头的事情稍稍平息,夏景昀便去寻三位老先生道别了。
临西先生主动开口道:“高阳,莫怪我等。诚如你先前之言,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但这并不止于学业,亦在为人。”
夏景昀点了点头,“我完全赞同这个观点,他们这么小就来了此间,与世隔绝,若是空得一生之乎者也的才学,未来的人生路或许会走得很艰难。弱肉强食,自古便是这般,今后的生活和事业中,可没有一个师长可以站出来帮他们解决所有问题,自当学会自强。”
临西先生感慨道:“此言甚是。我等亦是这般考量,所以,只要不过分之争斗,我等暂时都没有插手。”
夏景昀笑着道:“不过也要担心过犹不及,这些时候心智都还很脆弱,万一被压垮了,或者心生怨愤,就得不偿失了。”
“高阳放心,这等璞玉,我等岂会如此不懂珍惜,自当悉心雕琢!”
夏景昀看着那头,忽然心头一动,“我对那位荀飞鸿也颇为赏识,想赠他一首诗,不知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你之诗才,求之不得啊!”
......
片刻之后,三位老先生站在房门外,目送着夏景昀离开,在即将转过山腰时,夏景昀转身,双方遥遥一礼,就此别过。
临西先生转头吩咐道:“去把飞鸿叫过来。”
很快,只是稍作梳洗,衣衫依旧潮湿脏污的荀飞鸿快步走了过来,朝着三位先生恭敬行礼。
看着眼前的少年,三位老先生也对夏景昀的话多了几分认可。
毕竟还是心智未全的少年,过犹不及,一旦压垮了,可就毁了。
临西先生看着他,温声道:“这些日子,你之遭遇,几位先生和师兄都未曾干预,你可有怨愤?”
荀飞鸿恭敬拱手,“学生能在此间学习,已是喜出望外,梦寐以求之事。其余诸事,皆赖自身之故,岂能因此怨愤先生及诸位师兄。”
临西先生并没有点评荀飞鸿的想法,而是问道:“你可知方才那人是谁?”
荀飞鸿道:“听说是新科状元夏公子。”
“那你可知这位夏公子之过往?”
荀飞鸿摇了摇头,“学生孤陋寡闻,请先生赐教。”
“这位夏公子,出身在泗水州一个偏远小县,家世甚为普通。去岁遭奸人所害,家产被抄没,全家被投入苦工营中,饱受鞭笞压榨之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几乎就要累死其中。”
荀飞鸿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面露震惊。
“但他没有坐以待毙,先是想到了一个可以改进工事的法子,换得了暂时的休息和充足的衣食,接着又接着德妃娘娘省亲之机,博得德妃娘娘赏识,成功洗刷冤屈,获得科考资格。同时,在泗水州叛乱的紧要关头,协助德妃娘娘和无当军守城,镇压叛军。”
“一年过去,如今的他,已是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也是一日三迁的四品高官,皇命钦差,德妃义弟,天下诗魁。”
临西先生说完看着荀飞鸿,语重心长,“比起当初的他来,你如今的境况如何?他是如何自强奋进,你又该如何行事?”
荀飞鸿躬身道:“学生明白了。”
“夏郎中也颇为赏识你,临走之时,他专门写了一首诗,托我转交于你。亦算是为师对你的期许吧!回去换身衣服,好生想想。”
说着,他拿起手边的纸递给了荀飞鸿。
荀飞鸿伸手接过,并未打开,行礼退下。
回了自己的房间,荀飞鸿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缓缓打开了手里的纸。
几列遒劲风雅的字迹映入眼帘。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这个天赋超群的少年,双手颤抖,眼眶微红,有一颗种子悄然在他的心间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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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州,苏家坞。
一只信鸽悠然划过天空,落进了苏家坞的鸽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