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薛文律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与任何人见面。
他对父王和陛下的畏惧也仅仅是因为对方身上那滔天而刺眼的权力光环。
但南朝一行,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南朝年轻一代第一人夏景昀,只用一场宴会便彻底将他打没了心气,让他对其是畏惧又惶恐;
至于白云边,他则是在长久的相处后,由起初的厌恶与无能为力,渐渐变成了无力抵抗之后的畏惧和逃避。
当此刻,他看着站在他面前,一脸笑意的白云边,心底忍不住生出一种天下虽大,无处可逃的穷途末路般的悲凉。
“世子?”白云边微微侧着脑袋,“怎么不说话?是瞧见本官太开心了吗?”
耶律文德和元文景站在后面,心里都替薛文律感到痛苦。
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他们先前仗势欺人如今形势逆转之后你做初一别人做十五应有的报应,他们只是觉得白云边实在是过分,说好的南朝人谦逊有礼,宽厚大度呢?
我虽然砍了你一刀,你得势之后,就不能大度原谅我吗?怎么能砍回来呢!
但腹诽归腹诽,让他们上去替薛文律解围,那是万万不敢的。
白云边那张嘴,他们不想再承受,也承受不起。
好在,他们不敢,总有人敢。
裴炳昌看着南朝出来个年轻人就压得自己这头人不敢喘气的场面,心头不禁涌起一股【还得靠我】的豪情。
当即轻咳一声,“阁下......”
白云边淡淡一瞥,“阁什么下,你谁啊?”
裴炳昌的动作一顿,“在下......”
“在什么下?你既然在下,没看见本官在跟你上官说事吗?轮得到你插嘴?”
薛文律虽然有些发懵,但人又不蠢,此刻裴炳昌愿意帮他出头,他自是喜出望外,连忙道:“白大人,这位乃是我朝兵部员外郎裴炳昌裴大人,亦是我使团副使。”
“副使啊!勉强也有点资格。”白云边淡淡点了点头,“行吧,你要说什么可以说了。”
裴炳昌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思路已经被不按套路出牌的白云边完全给打乱,一时都不知道要说啥了。
“白大人,我朝使团前来出使贵国,你在此拦路,蓄意羞辱,是何居心?莫非自诩礼义之邦的贵国,待客之道就是这般?”
这话一出,耶律文德跟元文景都齐齐一手扶额,薛文律也默默低头。
还以为你能有啥好招,这一看,还不如我们仨呢!
白云边平静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本官与世子乃是故交,道左相逢,说上两句话怎么就是蓄意羞辱了?在你们大梁,打招呼就是羞辱吗?你问问世子和另外两位副使,他们觉得这是羞辱吗?哪儿来的山野粗人,连基本的礼节都弄不明白,就跳出来大放厥词,我要是你,就赶紧缩着脖子躲在马车里别出来,省得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裴炳昌面色一怒,“你竟敢辱我?”
“怎么?你不服气?”
白云边看了他一眼,“瞧你这张狂的样子,你是哪家大人物的儿子,还是令尊也被姜玉虎撵过?”
裴炳昌冷哼一声,“南朝之人,都是这般只会逞口舌之利的人吗?”
“没有啊,你们要实在是皮痒了,我们也可以跟你们真刀真枪来一下。不”
白云边微微一笑,“你不会忘了你是为啥来这儿的了吧?”
裴炳昌神色一滞,薛文律实在看不下去白云边单方面的碾压,为了给自己这边留下个道心没碎之人,硬着头皮道:“白大人,本使奉我朝陛下之命,前来递交国书。白大人既然在此,不如代为通传一声?”
白云边摆了摆手,“这些事情,还是让鸿胪寺的人办吧,高阳兄说得好,术业有专攻,走了,告辞!”
说完,白云边便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裴炳昌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回击之语,冷哼道:“一朝得志的张狂小人罢了!似这等人,无需在意!”
薛文律叹了口气,都没心思接茬,“走吧,去鸿胪寺。”
到了鸿胪寺,鸿胪寺卿的反应就正常了许多,公事公办地走完流程,将薛文律带到了太后和皇帝的面前。
时隔多日,再见到这位年轻的南朝太后,对方依旧雍容典雅,风华绝代,但薛文律已经全然不复当日初见时在朝堂上的张狂。
“外臣薛文律,拜见太后娘娘,拜见陛下。”
德妃缓缓道:“贵使去而复返,是有何事啊?”
薛文律从怀中取出大梁国书,恭敬举起,“回太后的话,两国交兵,多有死伤,战火纷扰,不利民生,我朝陛下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帝王有安民之任,故遣外臣送来国书,以求两国罢兵交好。”
靳忠走下去,将国书取来,递给德妃。
德妃拿在手里,却没直接看,而是轻轻一笑,“贵国陛下倒是有趣,这战事是他挑起来的,如今想停就停,怎么,当我大夏就那么好欺负?”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一冷,语气一沉,不怒而自威。
薛文律连忙欠身道:“我朝陛下知晓兵事靡费甚巨,愿补偿贵国军费二十万两。”
德妃冷笑一声,“二十万两?这也是号称雄才大略的贵国陛下能说得出口的?要不要我给你们算算那六万俘虏的口粮啊?”
薛文律当然知道就这么点代价不可能,但具体的事情,是要等双方谈判确定的,那不是他的职责,他也不可能多给什么承诺,只好承受着德妃的奚落,开口道:“我朝陛下提议双方先各遣一副使行在烈阳关中会谈,具体贵国有何要求,届时皆可商议,以成罢兵和谈之事。”
烈阳关位于两国疆界上,如今又在大夏控制之内,的确是一个对大夏很公平的选择。
德妃这才翻开国书,从那上面大段大段虚伪又客套的废话之中,找到了真正的重点。
看完之后,她将国书递给东方白,然后对着薛文律道:“哀家考虑好之后答复你,贵使先下去歇息吧,稍后哀家会命鸿胪寺设宴款待。”
一听设宴薛文律身子都颤了颤,连忙道:“太后娘娘恩情外臣心领,外臣已久蒙贵国深情厚谊款待,此番去而复返,不敢再劳恩宠,惟愿在鸿胪寺中静候贵国佳音。”
德妃也知道白云边那些听起来有些荒唐的言行,当下便憋着笑,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待薛文律走后,德妃笑看着东方白,“彘儿,这国书之上,写的是什么你可看出来了?”
东方白看着国书,“大略是说,北梁皇帝想要和议,希望我们能够派遣使节,到北梁去具体商议此事,定下和谈最终之决议。他以帝王之尊起誓,必将确保使臣之安全。”
以他七岁的年纪,能够从这些复杂的言语中提炼出这样的信息已属不易,但德妃似乎并未满足,又问道:“那你觉得,他为何要这般做呢?”
东方白歪着脑袋想了想,“就像是朝中大臣们所言,他想要换回烈阳关和凤凰城,以保全他边疆的防务。同时去北梁的话,他身为东道,便能获得一些谈判上的优势。”
德妃点了点头,傲然道:“不错,不过母后是断然不可能同意他这点小伎俩的,要谈就来我大夏谈!如今大势在我,由不得他!”
东方白嗯了一声,深以为然。
德妃看着靳忠,“去召集中枢诸公,并兵部、礼部、鸿胪寺,前来议事。”
她顿了顿,“另外,将安国公、卫国公、成王都请来。”
不多时,十来个人站在了朝堂之上。
在德妃的授意下,靳忠将北梁国书念了一遍,而后德妃缓缓道:“诸位卿家,北梁国书已至,有何见解?”
众人便纷纷开口。
“太后、陛下,北梁人虽在国书之中巧言粉饰,但其胆怯求饶之心已昭然若揭,朝廷当尽提所求,以期尽可能地扩大战果。”
“诚如当初建宁侯所猜想,烈阳关和凤凰城之失,在北梁人看来,干系甚大,不惜低下向来狂妄的头颅,遣使求和。但先前北梁人之行,其狡诈阴狠同样暴露无遗,朝廷当遣人提醒前线将士,切不可放松警惕,以防备北梁人偷袭,而痛失大好局面。”
“北梁政局与我朝不同,七大姓皆在朝中有着崇高地位和强大分量。如今北梁遭逢大败,更关键的是薛家直属的虎豹骑和雪龙骑几乎一战被打没了,薛家在七大姓之中的统治登时就成了无根之水,梁帝之所以会遣使求和,定也有急需被俘虏的几万虎豹骑和雪龙骑回朝,稳定他薛家统治大局之意,所以,此等良机,朝廷自可放手施为,趁他病要他命,如此才不枉费前线将士血战之功!”
“北梁皇帝一生征战,据说打服吞并了数十小国。如今,梁帝一旦处置不当,各国群起叛乱,便可能半生功业尽数东流,故而他内心必已恐惧之极,我们可遣暗谍煽动叛乱,为谈判争取优势。”
“北梁欲求我朝遣使入梁都议和,谬之大也!岂有战胜之国入战败之国的道理,必须令其再派使团来我朝!届时我朝身为东道,再一施压,管教他北梁使团服软!”
众人叽叽喳喳地说着,有切实的计策,有无用的废话,但大多都是兴高采烈的,慷慨激昂的。
“太后、陛下,老臣有一言。”
一直沉默的苏老相公忽然开口。
“安国公请讲。”
“安国郡王在北疆之胜,的确是不世之功。区区三万人,闪转腾挪,连破北梁两座雄关,打残北梁十余万人,如何嘉奖都不为过,也彻底将攻防大势逆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