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昀笑着道:“无需这般拘谨,你们这般辛苦,该郑重的是我。”
他随意拖了把椅子,就这么看了起来。
他现在所看的,就是计划在整个雨燕州进行的以工代赈,吸纳流民,安置就业的事项计划。
曾经项目经理的出身,让他对这些东西怎么展开实施,有一套熟练的方案,但具体要做哪些事情,还是要结合雨燕州当地情况来定。
不过不管怎么说,水利、城防、开荒之类的事情,在这个年代怎么都不会错。
而这两个人也的确有些本事,带着一些刀笔吏,弄的方向也大差不差,看得夏景昀微微点头。
“不错,大体上没什么问题,你们准备一下,稍后和户部的人一道商量一下花销,咱们再定下最终的方案。”
两人心头大喜,恭敬应下。
出了房间,夏景昀对陈富贵吩咐道:“陈大哥,你让人去把户部的人叫来,然后把秦家族老也请过来。”
这个秦家,不是雨燕州的什么秦家,正是秦璃的娘家,也就是夏景昀的岳家。
此番夏景昀在雨燕州主持新政,在某种程度上也近似于他个人第一次主政一方,何况又是这等大事,在太后和苏老相公、赵老庄主的支持下,顶着万文弼和严颂文的暗戳戳反对,给他把支援拉满。
而身为岳丈的秦家,自然也不可能落后,知道眼下缺的就是物资银钱等,当即命了一个族老和头号管家,火速感往雨燕州,同时协调刚刚重建起来的各地商路,将物资运往雨燕州。
不多时,秦家族老便匆匆而来,毕恭毕敬地对夏景昀行礼问好。
眼前之人不论从权势还是身份,都值得他这个秦家人好生讨好。
夏景昀笑着道:“方才衙门里拟了一个大致的计划,稍后户部的主事也来,咱们一起商量一下,看看花销多少,需要秦家帮忙补多少,秦家又有多少。”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但是你放心,所有的花销,我都会折算成银钱,后面慢慢补偿,必不让秦家白帮这个忙。”
“姑爷客气了!”不愧是族老,这一句话就把距离拉近了,“来之前,老家主和家主都吩咐过,不惜一切代价,不求任何回报。再说了老朽也算是看着阿璃长大的,您的事,就是她的事,她的事就是我秦家的大事。”
夏景昀笑了笑,也没多说,“归根到底,这是朝廷的事,岂有让你私人出钱的道理。先不说这些了,我们看看情况再说。”
“好,听姑爷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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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城,西门外,有一片连绵的军帐。
曾经,这儿威严而肃穆,令所有远远路过的人都不敢直视。
因为这是无当军的军营。
这里面的三千人,是建宁侯笔下那【满堂花醉三千客】;
也是千里奔袭一战打破叛军主力骑兵的无当精锐;
更是横扫雨燕全境,摧枯拉朽,无人能当的冰冷杀神。
但如今,这个营盘之中,却是喧闹不已。
眼下已有的足足四千余被仓促赶出主家的佃户、仆役等,悉数挤进了此间,以及围绕着营盘搭建起了的简易茅草棚。
奸猾的、老实的、拖家带口的、老弱病残的......
好在夏景昀提前有所准备,派了熟悉情况,常与人这些人打交道的胥吏,在无当军军士的保护与威慑下,将这些人分门别类,按照不同的区域安置妥当了。
董大宝也带着妻女,因为腿脚不便,去得晚了,没有住进营盘,只有营盘边上的棚子可以住。
但这已经让他们十分开心了,原本还觉得天大地大无处为家的他们,先是因为一家三口,被额外照顾分到了一张木板床,接着又得知了未来朝廷会主持做工的安排。
修建定居点,那是为自己的家盖房子,居然朝廷还是出钱,而且还给他们这些盖房的人发工钱,修好了之后,还会把房子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们,还免费分配田地,这是何等的仁政啊!
这多少钱都另说,关键是给他们这些被赶出高门大户前路茫茫的人,指明了一条清晰可见的生路。
这就给了他们无穷无尽的信心。
这片土地上,像他们这样的人,从来不怕吃苦,只要有希望,再苦都能熬!
“建宁侯真的是好人呢!”
董大宝将手里的窝窝头掰下一块,递给了妻子,言语间充满了感慨。
本来以他的腿脚,在今日傍晚去领晚饭的时候就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没想到了地方,依然有足够的东西,而且一旁还有无当军主持秩序,没有任何人敢哄闹争抢,他们也成功领到了三个窝头,两碗稀粥。
正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拿着木勺子喂女儿稀粥的妻子张了张嘴,董大宝登时有些扭捏,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窝头塞了过去。
厨娘妻子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塞这个的时候知道害羞了?
“人家是侯爷,听说还是太后娘娘的义弟,能够被太后娘娘看上,那能是一般人嘛!”
“咱们运气真好,能够遇见这样的官。”
“是啊,咱们要好好听他的话,争取也能安个家,给囡囡一个清白家世。”
“嗯!”董大宝重重点了点头,看着女儿,满眼都是温柔和宠溺,伸手捏了捏她粉嘟嘟的脸庞,“囡囡放心,爹爹一定好好干,给你们娘俩一个好日子!”
“你能干出什么好日子!”妇人啐了一口,但眼神里全是温柔的笑意。
就在他们不远处的棚子里,又有几十个人被安排进了棚子,将这几排棚子基本填了个满。
晚上的深夜,正当董大宝和妻子一左一右护着小女儿,盖着朝廷发下来的薄毯睡下的时候,一阵低低的吵闹声忽然在他们隔壁的棚子里响起。
“你他娘的压着我腿了!”
“压着就压着了呗,你不会好好说话啊!”
“是他娘的你压着我了,我好好说什么话?你他娘的什么态度!”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高,远处值守的无当军士卒立刻跑了过来,厉声喝止。
董大宝有些胆怯地看了那边一眼,侧着身子,将妻女护在角落。
但就在无当军军士离开不久,一声惨叫就骤然惊醒了夜空。
先前吵架一方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柄匕首,捅进了睡梦中的另一方胸口。
然后朝着被惊醒的众人,挥舞了过来。
“他娘的,老子以前要被老爷少爷欺负,现在成了平民了,还要被你们欺负,有没有天理了!”
“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群也是杀!老子不活了,你们也都别想活!”
匕首飞舞,棚里的人惊叫着四散奔跑,连带着四周的人也都惊惶狂奔,夺路而逃。
一场不亚于炸营般的动静瞬间让整个营盘和周围的棚子乱做一团。
董大宝下意识地也想逃,但是刚打算爬起来就想到了自己的腿脚,于是干脆缩在自己棚子里角落的阴影中,寄希望这恶徒瞧不见自己。
但是,在四周嘈杂的哭喊跟呵斥声中,他和他的厨娘妻子听见了一声如噩梦般的声音。
“咦,这儿还有人呢。”
董大宝身子一颤,在黑暗中,望向妻子的脸。
“护好孩子。娘子,对不住了。”
说完这句,这位向来老实懦弱的瘸腿男人,猛地从木板上爬起,冲向了凶徒。
不会任何武艺的他,悍不畏死地一把将对方拦腰抱住。
毫不设防的后背暴露在对方的面前,那汉子狞笑一声,一匕首插在了董大宝的背上。
一阵剧痛让董大宝的身子一颤,但他的双手没有半分放松。
一下,两下,三下......
董大宝的鲜血染红了整个脊背,早已没了生气,那一双手却依旧如铁钳一般,牢牢框住了这个行凶的恶徒。
他不是一个厉害的人,但这一刻,他用生命,去保护他的妻子和女儿。
谁敢说这个瘸腿的男人,不是个真正的汉子!
无法挣脱的凶徒就这么硬拖着董大宝,朝着这对母女缓缓挪了过来。
厨娘看着自己怀里熟睡着的女儿,低头在她脸上温柔地亲了一口,将薄薄的毯子裹在了她的身上。
“囡囡,爹娘没用,这条路今后你就只有自己走了。”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过身,冲向了那个缓缓挪过来的凶徒。
当她试图夺过对方匕首的尝试被对方轻松躲过,而后被一匕首刺进身体之后,这位挥着菜刀干了半辈子厨娘的妇人,死死握住对方那持刀的手,将匕首留在了自己体内,将对方死死拖住。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有这样,他才没法去伤害自己那弱小又可爱的女儿。
这是她这个卑微又无能的母亲,为女儿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当看着凶徒停在距离木板几步开外,无能狂怒,无法挣脱的时候,她满是眼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凶徒却望向了那终于越过逆向汹涌的人流朝他急速冲来的无当军,面色猛变,试图拔出匕首来自尽,但却依旧是徒劳无功。
“哇!”
木板上,仿佛心灵感应般的一声响亮啼哭,奏响了这个混乱血腥之夜的真正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