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城静了小半个月,将一城的春花都捂开了,姜梨的状态反而不太稳定,仿佛隆冬与春月的纠缠,死活停滞在春寒之期里。鬼刃不肯“放权”,姜梨不肯让步,两方较量常是两败俱伤,姜梨心里明白,鬼刃存在一日,身体就难有大成。
“她”会在她运行心法时搅乱她的心智,会将所有烦躁、负面的情绪堆积给她,“她”见不得她好,她巴不得“她”死,她们既不能融合也不能共存。
付锦衾的开解她放宽心,她也知道不宜急躁,可“鬼刃”声音太大,她很难进益,而且天下令的人也没给她太多修复的时间。
“你是怎么看护少主的,就这一眨眼的时间就受伤了?”
今天她去长盛街买糖糕,林令随扈在侧,没想到摊子后会忽然蹿出一批人。林令和她都没反应过来,那群人也并不恋战,仿佛就是为了完成一次挑衅,乱刀偷袭,伤了人就跑。付记和酆记的人先后追出去,发现他们遇山而“融”,根本追不到踪迹。
姜梨和付锦衾对此都有答案,百里土遁之术,是先沉派的人。
天下令统管江湖三十六门派,大部分人已是天下令的附属品,陆祁阳自毁盟约,口头上说的是盟友关系,实际早有将这些人吞入腹中的打算,除少数正统大派仍属独立外,绝大多数都被他压制在股掌之下。
为了更好掌控这些门派,陆祁阳还将白不恶,黑不善,判无欲,孟无度等人分派至东西南北四处,姜梨杀黑不善以后,陆祁阳着实头疼了一段时日,亲自接管三年之久才放权给另一门徒沾九夜。先沉派在北,属白不恶协管之域,很明显,这些人是替白不恶来的。
“杀了他五个弟子,他怎会咽下这口恶气。”姜梨右手刚好又伤了左臂,伤势不重,但很容易被搅乱心神,炭盆里本来就拢着火,偏要再添热油,生怕烧得不够旺。
付锦衾为她包扎,这活儿做多了竟也有了熟练之势,眼里郁着担忧,是怕她沉不住气。
她这两天总跟鬼刃吵架,眼里常现红纹,他问过老冯,是入魔之相,这个时期对她来说很重要,若再引发旧疾,很难保证如上次一样稳下来。
姜梨反而担心的是他。
“再这么护下去,怕是连你也要牵扯进来了。”
“这些话上次我们已经谈过了。”付锦衾看看她,对于天下令的事,他们一直没能达成共识,他能理解姜梨的想法,若他带着一身“债务”而来,乱了她的清净,也会不忍连累对方,“可是如今结局已定,死的活不了,难道从交赤林里挖出来还给他?他想要他徒弟有个地面的葬法,我却没全尸给他。”
他淡淡一笑,长睫压下来,看的是她的伤口。
“这东西到底怎么绑。”
随后困惑,摆弄卷在她胳膊上的白布条,捆得时候颇为得心应手,系的时候总有一长一短。
姜梨跟他一起看向布条,“平灵要绑你又不让。”
“你觉得她比我强?”付阁主抬了下眼皮,神情颇为不屑,最终在她胳膊上系了只死疙瘩。
姜梨动动胳膊,又晃了晃右手,另一边也没好利索,掌心结痂了,酸痒,还有点疼,她最近经常抠上面的皮。她尝试用左手抓右手手心,手指一动就会牵扯到左臂的伤口,痂子都不能抠了。
姜梨拧眉,付锦衾反倒笑了,“也挺好,管着你那不听话的手。”她那手再那么抓下去就废了,跟被狗咬那次一样,经不住痒,伤口刚愈合就又蹭又抓,每次付锦衾给她上药都有新凝固的血痂。
“不抓不痛快,跟在肉里面长了痒痒虫似的。”
“少受点伤就不用受这个罪了。”他把她的手抓进手心里摆弄,“后面还会来人,你我的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周全,再遇到危险尽量不要用内力。白不恶肯定是看出你有走火入魔之相,才故意乱你心神。”
天下令的人一定对姜梨有过一段时间探查,否则以白不恶的性子,不会上来就派魏西弦和武瘸子进来。
五徒入乐安,白不恶最初想打的绝对是一击必中的牌。他认为姜梨功力有损,五徒加人海战术至少有九成胜算。但他自己不肯犯险,必要先驱一批人入阵。他希望直取,所以派了大批人马进场,可惜天下令漏看了付记,并不知晓天机阁在此,毕竟这一派在江湖传闻里一直神居上渊雪山之巅,上渊是何处,知道它的人本就了了,遑论这一派早就在众人苦寻上渊时,搬到了乐安。
白不恶五徒折损,只能重做计划。付锦衾已经预想到他不会再大举出动,先沉派这类打完就跑的,以后应是层出不穷。白不恶要的就是‘麻雀嫁女,蚂蚁群殴,沙罐炒豆,’全是小打小闹的动静,为的就是让姜梨不得恢复。
“你要不然...”付锦衾沉吟,没直接说出,你要不然再避些时日,暂且不要出门的建议。姜梨最近十分敏感,越约束越让她觉得自己无能。
“要不然怎么?”狼崽子张眼等他的话,语气明显不佳,付阁主凉凉回视,语气也一般,“要不然到老冯那儿看看胳膊,今儿用这药不是给你抹手心儿的么,谁知道对不对症!”
她凶什么,他不是没说吗?
用最冷的脸讲最怂的话,您倒是直说啊。
端着药盘子在门外候着动静的折玉暗暗想,这人一旦有了心上人,是不是都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就比如他们阁主,杀人的时候特别“贵”,一个抬头,一个起手都是凌驾于人的气派。在疯子身边儿的时候就特别“不值钱”,眼睛总盯人身上,什么事儿都想到前头,如今连说话都斟酌起来。
不容易啊。
折玉边摇头边叹气,最可悲的是,他比他们阁主还不值钱,阁主好歹换回个同样喜欢她的疯掌柜,他跟结巴连个头还没开出来呢。
“都是外伤药,应该没什么不对症。”姜梨也察觉到了付锦衾的克制,她最近压不住火,不用人说心里也知道。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堂屋椅子里,谁也没再说话,姜梨知道自己不对,开始在脑子里火速“翻书”。
如何缓解男女之间的气氛。
自从跟付锦衾好了以后,她就翻阅了一些话本子,之前都是读那种甜甜的小故事,人俏嘴甜。她本来就是这路油滑东西,觉得故事里的人还没自己会说,就不看了。最近看的本子更不对症了,大部分都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亲热内容。
姜梨翻不出缓解气氛的良方,就只能用看来的“真东西”开了腔。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魅力,你刚给我上药的时候,明明看了我如月如瓷的一段雪臂,为什么没被我吸引。”
付阁主刚呷了茶要咽,硬是呛了一口,咳了半天方道,“在哪儿看的混账书!”
如瓷如月一条雪臂有自己说的吗?姑娘家家什么都敢说,她那脑子不是好了?
付锦衾隐隐觉得她要作妖,蹙着眉头一清嗓子,投在门页上的折玉的影子立马垂首下去了。
“什么叫混账书?”姜梨不乐意,“那上面字字珠玑,篇篇锦绣,还有不少答疑解惑的注释,我细嚼其味,细品其意,颇得趣味。”
付锦衾虽不是过分约束自己的人,骨子里也还留着教条和规矩,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子震惊到。
你是不是什么都敢说。
她像能听懂他的“话”,举着自己的胳膊到他跟前,“按说你也不是在这方面很收敛的人,为什么对我的冰肌玉骨没有感觉,我看人家书上看见一截脖子,一段儿皓腕,一双小脚都动心,我这胳膊比不上脚腕子?”
付锦衾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曲着眼,拧着眉,调整了很久才张口。
“你今儿那胳膊上,蜈蚣那么长,半甲那么深的伤,我不心疼先心猿意马,还是个人吗?”
“那你要不要看看我另一条胳膊。”她倒懂变动,胳膊一收,又把另一条递过去了。这只手伤在掌心上,她看着纤瘦,实际身上很有一点肉肉,春衫本就单薄,出拳似的一冲,那腕子和小臂就露了一多半出来。
付锦衾上次喂药时抱过姜梨,当时就知道小狼崽身上有肉,他垂下眼,看她圆俏的半只小胳膊,哼笑出声。
什么都要比,功夫要比,撩人的本事也要比,她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思。当他是柳下惠么?
付锦衾将人再往跟前拉,拇指捏在她半截肉腕上,拇指漫不经心地一摩挲。
抬眼。
两人一站一坐,分明应该是坐着的人气势不足,她反倒先怯了。春衫从腕子上落下来,连同他捏在腕子上的手一并盖在了衣服里,那手顺着胳膊向上游走,眼神也顺着她的身子上移。果然吓得她退了一步。
“下次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我,比书上注释的详细。”他抽开手,转而去拿茶。
付阁主这一招是以“暴”制“暴”,目的是吓唬“小畜生”少看些不正经的书。她那脑子和嘴本来就有点“虎”和糊涂的趋势,什么话都敢往外面遛,现在还只是皓腕、雪臂、冰肌玉骨,再往后背下些淫词艳曲还得了?
“那我真问了啊。”开始的时候确实吓着了,缓了一会儿还是个傻大胆。
头是真铁!付锦衾都有点紧张起来。
“你说... ...”她凑到他身边耳语。
这个是个“邪门”的东西,你打她的主意,她何尝不打你的。这点事儿最近在她这儿是个新鲜事物,偶尔想想,动心动念。
与此同时,被赶离门口的折玉也在为自家“孩子”犯愁。
林令由于保护姜梨不利,被焦与他们围了一圈,这些人惯常嘴快,正在数落林令的不是,结巴可能觉得他们说的对,想挤到里面发言,但是她嘴皮子不行,个头也不太行,喊了半天一直在外围跳脚,“你你你,你...”
“你怎么看少主的,人就在身边还能让她受伤?”焦与声音大,结巴那声儿根本盖不住他,“街上嘈杂,本来就该更加小心,让你跟她上街是真让你去闲逛的?”
“先沉派的人就算出刀再快,你一嗓空音喝不住人吗?脑子里想什么呢。”其忍也跟着数落。
老顾拦在林令跟前帮他说话,“他那空音一喝,在场的老百姓还活不活了。”
林令那功夫“刺耳”,很容易误伤。
平灵也帮着林令,“他也不是故意的,你们也说街上嘈杂了,少主都没察觉到有刺客,林令耳力难道比少主还好?”
“那也是他看护不利,少主现在的状态... ...”
一边人称少主,一边人称门主,林令一言不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跟顾念成分到一组。
折玉知道焦与他们心急,但事发突然,别说林令,就连一直暗中看护姜梨的他们也没反应过来。可折玉毕竟不是嚣奇门的人,只能拉着童换往一边扯。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尤其这事儿出在姜梨身上,更不得了了,怕她受伤,怕她死。
其实在场五刺客都一样,走过太多死里逃生的路,生怕有人再掉队。
“松,松!”结巴跟他瞪眼,她冲上去不是要说林令,是要说焦与他们。她的原话是:你们别站着说话不要疼,他也不是故意的,谁反应的过来?!
堂屋门在这时被推开了,外面吵得动静太大,再不管管能打起来。姜梨迎着吵嚷声出来,胳膊上有伤直接上了脚,在闹得最凶的焦与、其忍身上各踹了一脚。
“怪他干什么?你们去了就能保证我不受伤?先沉派的人是出了名的钻地老鼠,你们不是也没追着吗?”
“没追着不代表护不住您,他跟您的时间短,根本不知道您会往哪儿撤,我们都熟悉您的打法,退到哪儿跟到哪儿。”焦与等人跟姜梨是同门,招式身法都是一个师父教的,姜梨前一刻格挡,下一次会在什么位置出招他们都有一个大致的判断。
顾念成因为焦与的这句话猛地看向林令,原来他不是雾渺宗的人。
林令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这是焦与第一次在林令面前提到他们的不同,其实这些不必细说林令也懂,真摆在明面上说了,又真难堪。老顾在他心里是个外人,他不想让他知道他是“五傻”之外。
姜梨知道林令在意这些,大声斥道,“胡说什么!这跟跟我的年头有什么关系!”
焦与蒙了一瞬,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我,不是。”他不是真要跟林令分亲疏,除了打扫卫生细致,他是一个非常粗线条的人,若非姜梨吼那一嗓子,根本没意识到失言,“林令,我其实是想说我应该去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啊。”林令笑了,脸上没有任何受伤的成分,他说,“门主受伤我有直接责任,是我失察。”说完看向姜梨左臂,“您现在怎么样?”
“小伤。”姜梨观察着林令的表情,这孩子比其他四个敏感,当年收他的时候又赶上她是那样一番时好时坏的模样,很多事情都没顾虑到,也没照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