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放心不下弟弟的付瑶跟姜梨大吵了一架,姜梨要带付锦衾回付记,付瑶坚决不让,医者们不敢参与其中,只能看着她们在院子里“斗嘴”。付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付锦衾调天机营进乐安时,付瑶还在忧心他的胳膊保不保的主,那队人马来的无声,落的也无声。
所以此刻付瑶只是一味地护弟心切,兼并看不上姜梨。
药童煽着火熬药,林宅的婆子丫鬟们摆了饭桌放了粥菜,就赶紧一溜小跑地下去了。她们都认识“疯子”,也都知道自家夫人的火爆。
付锦衾什么话都没说,坐在桌前开始吃饭,他伤的是左手,右手正常用筷,基本没有什么影响。
“他是因为谁才这样的?你离他远点儿他还恢复得快些!”
“我们俩的事儿你少管,你照顾的就比我周全?你们家林大傻子脑袋上那颗大包就是你治坏的。本来三天就能好,上错药硬疼了半个多月。”
“你管谁叫林大傻子呢?!这是付锦衾跟你说的吧?”
医者们看向气定神闲吃饭的付阁主,仿佛这番争吵只是小场面,沈从愕有心让他劝劝,担心再这么吵下去会动手,还没开口就听阁主道,“让厨房再上一碟肉包子,两碗豆浆,一碟香辣脆酱瓜,四张豆沙油饼。”
沈从愕连忙摆手,“使不得,您现在得忌荤忌辣,以清淡为主。”
付锦衾说,“照做就是,不是我吃。”
那是谁吃?
那两位吵着吵着就饿了,刚出锅的包子冒着热气儿,刚一端上来就长了腿似的,往人鼻子里钻。姜梨耸了耸鼻子,向桌上看了一眼。她跟付瑶的对骂还没停止,自觉不能输阵,可包子味道太香,一闻就知道是酱肉的。
“你看不惯可以不看。”姜梨手臂后伸,摸了只包子抓到手里,一口就咬到了馅儿。
付瑶咽下一大口口水,心说就你知道饿?也去抓了一只包子吃。
“我又不瞎,凭什么不看。”
两人声音开始变得含糊,吃了一半包子又看向桌上的豆浆,坐下来又盯上了爽脆的香辣酱瓜。
这顿饭吃完以后,就没什么可吵的了。付锦衾起身回付记,医者自然随行,付瑶与姜梨横眉冷对,直到看不见她的后脑勺才愤愤不平地摔上大门。
在此之后,付瑶只在姜梨不在付记的时候去看付锦衾。
但是这种机会非常少,因为大部分时间姜梨都呆在付锦衾身边。不过他们很少交流,时间长了,连付瑶都看出这两人闹别扭了。
付瑶这日来时,正赶上饭时,中堂上摆着一桌清淡小菜和两碗青菜肉末粥,付锦衾坐在桌前用勺子舀粥,姜梨蹲在院子里拿大蒲扇守着碳火炉子熬药。
付瑶的视线在这两个人身上打了一个来回,看着付锦衾手里的粥道,“这是她熬的?”
付锦衾嗯了一声,抓着勺子翻搅,就是不往嘴里送。
“不好吃?”付瑶带着笑意问。
“嗯。”付锦衾没什么表情的肯定她的答案。
不光粥难吃,姜梨熬的药也比药童们苦。除此之外还有拍黄瓜,凉拌藕丝,红烧山药... ...据说她活着的这二十多年几乎没下过厨房,这次为了“两不相欠”尽了全力了。
付锦衾把勺子放在一边,准备凉了以后再喝。
付瑶在付锦衾身边坐下,眼神灵活地再次打量了他们一遍。
“吵架了?”之前他们在一起时可没这么沉默。
付锦衾双手交握在腹前,缓慢转着食指上的一枚指戒。
他跟她算不算吵架他说不清楚,断了关系的话都说出来了,还谈什么吵不吵的。
付锦衾嘴角欠起一个笑,“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热闹的。”
“不能两个一起看吗?”付瑶一脸促狭,又无趣的叹气,“可惜未能如我所愿。”她看向桌上的粥碗,“那么难喝的肉末粥你还放到跟前摆着,真动了气,不会放凉了也要吃。”
付瑶是了解付锦衾的,甚至比姜梨更了解,他看似出身雍贵,既是丞相幺子又是天机领主,看似前呼后拥,实则最是孤寂。他所爱不多,所求甚少,一路都在失去。之前是父母兄弟,后来是如亲如友的师兄。
他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风流脸,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痴情,只有付瑶知道,一旦他用了情,便是斩钉截铁的一生。
付瑶操心付锦衾肉眼可见的坎坷情路,付锦衾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最近去看翟四斤了吗?”
“这人你不主动提,我都以为你把他抓回来是为给他养老了。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我送饭,昨天还去了一趟。老翟头说不想吃毒药了,让我们给他一个痛快,我说没痛快可谈,要么耗到死,要么顺你的意。”
付锦衾想了一会,“我什么时候给他下毒了?”
翟四斤被带回乐安以后,就被安置在林宅地下一层的私牢里,他记得他只在他身上种了封骨锁。
“他说的是我做的饭。”付瑶想到翟四斤边吐边骂的表情,“他真以为有毒,我也没解释。昨天临走时他一直拿眼瞪着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是他说要见你。”
付锦衾探了探粥碗的冷热,“今日再去,说我没空,让他安心住下。”
“打算把他气死?”
“是要磨一磨他的性子,翟四斤心高气傲,现在去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时间长了就能磨顺了?我看那人是头倔驴,逆着毛摸就要抡蹄子,不怕关的越久越恨你?”
付锦衾笑了,“风禅手翟四斤是靠内力和铁掌打江湖的人,练气的方式非常特殊,每隔十日就要在极度炽热的砾石山洞内运行三十六周天,否则气血淤堵,内力锐减,相隔时间越长越难恢复。他如今已是暮年,本就极度依靠练气之法,如今被我们囚禁在地牢之中,你说是他急,还是我们急?”
付瑶走后,姜梨才端着药碗走进来,她不会照顾人,甚至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可是她每样都做,几乎到了赤诚的地步,前天做饭的时候手上烫出了几个大泡,昨天给他捣药的时候,打翻了几只药瓶,今日药炉子里的飞灰打脏了她的头脸。
付锦衾在她进门之前收回视线。
药碗很烫,她双手端着,一路于事无补的“呼呼”,踏着碎步将药碗放到一边茶桌上晾着,两只手指捻在耳垂上凉了片刻,方才去盆架子上拿帕子擦脸。
对面摆着一副碗筷,是她自己给自己留的,拉开椅子埋头喝了一口,果然将脸皱成了一个苦字。
付锦衾看见她飞速瞄了一眼他的空碗,强行做了一个吞咽,而后趴在桌子上,上下左右的找。
他没把这碗粥倒掉?她不可置信地又喝了一口,再看他。
付阁主很配合的回视。
怎么了?你觉得不能喝么?
当然能喝!
这人经不起激,生出什么倔脾气似的,憋着气扒着碗,一口气吃完了。
这是两人这段时间一贯的相处方式,不热络,也不疏离。姜梨似乎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彻底抽身的期限,在他伤愈之前,不论他对她的态度如何,都有一份乐于付出的好耐性。
半个时辰之后付锦衾进药,姜梨守着药碗递了一颗蜜饯过去,付锦衾没接,她看了他一眼,塞到自己嘴里就朝门外去了。
下午她跟平灵童换约了打叶子牌,院子门口放张矮桌,摆三个小马扎,她们就在那里打。
堂屋大门和窗户都敞着,天气热了,有风进去还舒爽些。
付锦衾用过药后便在堂屋里跟拂尘老道下起了棋,这是最近才添的消遣,老道士棋下得不错,原本更爱听书,可惜曲沉茶馆的东家吴正义死了,店里没人照管,连说书的赵姑娘也没再见到了。
平灵一边看牌一边用余光瞄着姜梨。
“您跟付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牌桌正对堂屋大门而置,姜梨的位置也对着大门,活像一个牢头,打一会儿看两眼,好像一个看不住,里面的人就会跑了一样。
姜梨专心打牌,付锦衾若是想跑,看是看不住的,乐安是他的地盘,她做再多部署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她现在不打算动,看他只是因为想看他。
一圈下来,姜梨赚了平灵她们一个六翻,平灵看她手心向上,勾了勾手指,眼珠子虽然长在正堂屋里,要钱的事儿也不耽误,她让她们把钱放她手心里。
“真要啊?”平灵枯脸。
“不要打什么钱?”姜梨一脸理所应当。
“之前也没见您这么抠,来了乐安以后拿银子当命,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平灵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童换朝堂屋望了一眼,磕磕巴巴地说,“对,对。”
都说两口子在一起学好不容易,学坏可难了。里面那位就抠,自己花多少钱都不在意,一到发工钱就不耐烦。
姜梨哧哒童换,“对什么对,你的也拿过来。”
她以为她岁数小她就不要了?
童换不甘不愿地给了,又听平灵道,“您到底是不是跟付公子吵架了。”她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连傻里傻气的焦与都瞧出苗头来了。
姜梨将银子揣到荷包里,系紧,打乱叶子牌又开了一局,“也不算吵架,就是我不跟他好了。”
“您不跟他好了?”平灵非常惊讶,“您?”
“怎么,我不配吗?”就因为他长得好,武功高,博览群书,气度好?这么数下来确实是个难得的人物,她就很差吗?她好歹凶得整个江湖都惧她,就不能是她先不喜欢他?
“可是,为什么呀。”虽然这世间分分合合,离离散散是常态,但在平灵眼里,少主和付公子的感情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刻,酆付两记谁不知道他们好。
一个为救另一个,什么都不顾了。
另一个醒了以后,也是极尽可能的照顾,虽说做的不好,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用了心了。
琼驽鼎的事姜梨还没跟平灵他们说,都知道她在寻,不知道她已寻到了正主身上。姜梨继而想到了折玉听风,她跟付锦衾走不长久,平灵童换跟他们自然也是,没有以后。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我自有我的想法。”姜梨也觉得烦。酆付两记的牵扯在短短数月已经成了千丝万缕一把丝线,斩断了哪边都疼。
“那您既然不想好了,干嘛总盯着付公子看。又不跟人好,又搀着,多没出息。”
“什么叫出息?我不就是个贪财又好色的女的吗?好不成还不许看了?还玩儿不玩儿了,不玩儿我可走了,别背后念叨我赚了就跑。”
平灵说玩玩玩,最后仍是她输得最多。她跑去跟听风抱怨,听风转着鲁班锁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
平灵不接,“这不是钱的事儿,我跟她们打牌就没赢过。你说是我笨吗?我明明算过牌的。”
听风说不笨,“你只是记不住花色,算不明白该出哪张牌。”
“那不就是笨么?”平灵瘪嘴,语气里透着委屈。
“可也不怕输啊。”听风笑了,清俊眉目忽而一展,像松散的一阵晨风,“输多少我给双倍。”
“你那么有钱啊,不是说你们掌柜的不爱发工钱吗?”平灵被宠得挺欢喜。
听风未置可否,他们又不是靠工钱活的。
天机阁本来就不缺钱,两大暗影之一的听风更不会缺。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折玉对听风说了他的猜测,听风一直算着倒计时,一直看着他喜欢的姑娘。
打完叶子牌,正堂里的棋局也散了,老道跑去姜梨看不到的地方抽了一袋子烟,付锦衾躺在罗汉榻上歇晌,童换找折玉说话去了,平灵跟听风在点心铺里坐着。姜梨没人说话,就搬着椅子坐到堂屋门口,背对着付锦衾的榻子,边晒太阳边拿出一只针线包。
午后的太阳撞在门页上,也落在她纤细灵巧的身子上。
姜梨做针线活的样子并不贤惠,付锦衾看见她两只脚踩在椅子腿的横棱上,背影十分像一个学**人模样的小家伙。隔一会儿又觉累了,歪着半边身子向门板子上一靠,发髻都被她挤得歪向一边,伸伸胳膊,踢踢腿,一时抬高了绷子对着太阳绣,一时肩膀一松,弓得像只虾子,打着呵欠的绣。
姜梨会气人,也会招人喜欢。
付锦衾无声地看着,偏偏调理身体的药有安神功效,每次服下都会生出睡意,倦着眼睛撑了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姜梨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他身边来了,罗汉榻边置着一张长几,几上点了一盏月宝陶豆灯,她在灯下刺绣,手指在明暗之间穿梭,光线昏暗,打窄了她的轮廓,看着比平日清瘦,连手都瘦得像只鸟爪。
近日饮食实在称不上好,他不想枉费她一番辛苦,一手水泡,次次都吃完。她也跟着较真,次次随他吃完。
可那东西一来清淡,二来她也知道难吃,每次都用小碗承装,终究不能饱腹。她瘦了,是因吃的不好还是因他近期的冷淡。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恼她,她生了张一冲动便拿起来什么都说的嘴,每到矛盾纠结时刻,永远想的是退而非进。明明难于割舍,却永远会将他们的感情作为她的“舍”。
可是这些气恼,仅仅因为她瘦下来的一点轮廓就减了半。烛火在破窗而入的轻缓夏风中晃动了两下,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她看不见他出神的眼,他却能看到她一针一线绣在缎锦上的双雁,以及在绣雁之余——塞到嘴里的一大块山药糕。
心里那点儿心疼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付锦衾眯起眼,不知道第几次怀疑这人没有心肝脾肺肾,第一次认为自己应该找医者看看眼睛。跳动的烛火稍稍一歇,什么鸟爪,什么清瘦,分明只是光影之下的错觉。她似乎好像还丰润了一些,脸上鼓着一团腮肉,唇上甜润丰泽,装针线的匣子里单有一层格子叠着点心,明显不止一次这么偷吃。
姜梨隐隐觉察出一道视线,吃点心的动作微顿,顺着身后看去,眼睛就跟着瞪圆了。
付锦衾的视线凉飕飕的,姜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你吃吗?”
你说我吃不吃?
她做的饭那么难吃,她自己吃不饱,知道从外面买添补,反倒饿着他这个病人。他白心疼她瘦,白觉得她长了心。
姜梨左手抱着‘针线盒’,右手抓着没绣完的双雁,慢吞吞地走过来。临到近前顿了一步,把绷子上的料子拆下来揣到怀里。
她疯的时候曾经说过要送他一个双雁荷包,那时的荷包只有两只豆子大的眼睛,原本想着来日方长,一针一线都要尽善尽美。如今没了时日,就想快些绣完。
她将这些也视为她的“欠下的债”。
付锦衾刚才就看到了双雁,也知她的一番心意,视线落在她嘴角的点心屑上,又把这心意“嚼”没了。这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好一时歹一时,没准性儿,有时觉得她惦记你,有时又觉得没那么惦记。
“你吃几天了?”付锦衾问她。
“天天吃。”姜梨抬起袖子擦擦嘴角,是个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前天吃的肘子,昨天啃的烧鸡,连续几天吃太腻了,就换成了六味居的点心。”
姜梨抱着“针线盒子”在他身边坐下来,理直气壮的解释,“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那些东西你吃不得,看了不是也馋?今日这个倒是能吃点儿,不油腻,入口也绵软。我要不是看这东西你也能吃,早去外头吃完进来了。”
她那脸生得白,天生像是不会过血,长嘴似乎就是用来胡说八道的,匣子里总共剩三块点心,他要是没看见她早吃完了。
付锦衾不动,姜梨等了一会儿,主动捡了一块递给他。付锦衾伸手接了,细嚼慢咽,好吃或不好吃的东西都有一副好吃相。
姜梨转而去盯剩下两块点心,六味居这点心好吃,细腻的山药茸中间夹着一层枣泥,她没吃够,趁着他吃的时候,自己也抓了一块。
“你不能多吃,晚饭还没用呢,我熬了白菜粥,在后厨温呢,这次的不糊,也没把盐放成糖,我尝了一口,那个滋味——”
她感慨。
得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在今世受这种活罪。
付锦衾在姜梨的感慨中腹诽。
姜梨颇有几分自满,刚把点心塞到嘴里咬住就脱了手。
她错愕地看向付锦衾,看着摘下她咬了一半的点心,面无表情地吃到嘴里。
其实付锦衾并不爱这类甜糯的食物,姜梨知道他没那么喜欢,纯粹就是见不得她吃足兴儿。
三块儿点心吃到最后一块,分明是腻了。
姜梨看见付锦衾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主动为他道了一盏清茶。他饮了半口,几乎有些孩子气了。
晚饭他用的不多,大抵是腻着了,也可能是她做的粥依旧不合他的口味。她自己吃了小半碗,饭桌上仍旧是沉默,晚些时候给他上药前倒是聊了几句。
“沈从鄂说你不肯喝苦药,让他减去几味苦味深浓的药材,那药是减缓疼痛的,熬少了夜里必然要疼醒。医者们胆小,被你吓唬怕了,跑来问我怎么办,我说还按之前的熬,左右熬药的活也是我做,你纵使要发脾气也是跟我。”
那药姜梨尝过一次,确实堪比蛇胆,他每次喝药都没表现出艰难,没想到忍了半个月,竟将医者们叫进去发了通脾气。
付锦衾装听不见,他向来自行其是,无人敢管,若非那药是姜梨熬来的,只怕十日之前就不肯喝了。
“他们倒是知道找你告状。”
付锦衾在书架前翻了几本旧书,右臂已经可以动了,只是动作不能太大,会扯动伤口。
“大概觉得我敢‘犯上’吧,其实找付瑶也行,但你不见得听她的。不像我,死猪不怕开水烫。”
付锦衾挑了一本坐到书案前,翻了页,“是么?”
她没说真实原因,事实是,连沈从鄂这些只在付记住了月余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她有多纵容。不管是药还是其他什么。
“听说你准备去趟小酆山?”付锦衾看着书问。
“对。”姜梨搬了只椅子在他身侧坐下,抬抬手,要为他拆解胳膊上的纱布,付锦衾改为单手翻书。
布下盘亘着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第一次见时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外伤药,时间长了依然觉得刺眼。这伤就算大愈也会落下长长一道疤痕,如她再想割舍,也还是已经发生过的那些曾经。
“唤尘用的不称手,林令也不能一直没有武器傍身,我去把鬼刃剑取回来。”说完顿了顿,“你也快好了,我得有件趁手的兵器在身边。待你大愈以后,我会离开乐安一段时间,陆祁阳连死了四名侍主,肯定会派人寻根究底,我得带人在外面兜转一圈,遛遛天下令的腿,才好保乐安太平。”
付锦衾抬起眼,姜梨跟他对视。
她说的是四名侍主,付锦衾知道她不是数错了人头,而是在陆祁阳出关之前,还要再杀两个。
姜梨坦言,“东岳派的人种了你的云魄针,我要借他们的嘴用一用。”
“示短伏奇,予以小利使其纵,你是要东岳的人引孟无度和沾九夜去抄你自己的家。”
“什么都瞒不过你。”
“何时取剑?”付锦衾问。
“明日清早启程,十日就能往返。”
姜梨要去小酆山取剑,五刺客一个不落,非要随行。曾在顾念成手下跟着造反的刺客也要表衷心,跪在地上用膝盖跟了姜梨一路。他们也想跟她去,姜梨门下不养废人,他们必须展现自己的用处,他们那身功夫在乐安没有用武之地,在门里还能跑几趟任务,捧几颗人头回来讨门主欢心,如今住在小城乐安,最大的作用就是早起去长盛街帮其忍和姜梨抢菜。
叶子要新鲜的,菜梗不能太老,跟着大伙儿一哄而上,还要注意不能挤着老人孩子。除此之外他们还洒扫,擦锅炉灶台,洗衣服刷碗筷,一开始还干得好好的,焦与伤一好就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门主,您就让我们一起去吧。”
他们现在没活儿干,生怕姜梨觉得他们没用,自从跟着顾念成造了一次反,每天想的都是将功折罪。倒不是心里有多懊悔,而是姜梨之前杀鸡儆猴,带头的几个死的太惨。
这世上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当时只是傻眼,后面越想越觉得那一地脑浆像泼在地上的腊八粥,真要跟着领头的泼在那儿倒也痛快了,偏就没死,被留了命,留在记忆里的就反复是那天那些人的那些下场。
姜梨会调理人,在她身边的下属几乎都被“摘”过胆子。南户这些离得远,养在身边这几日才算明白点人事儿。
其实姜梨对他们已算宽容,若是在过去遇上这人这事,不会给他们时间后怕。
有胆子反她就得有胆量承受。
坐在马上攥着缰绳,姜梨左手压着右手,眼睫微垂。这是一个思考的状态,因为这群人快要跪到她马蹄子底下去了。
“用不着那么多人,一半跟我走,一半守着付记。实在闲不住问问衙门缺不缺捕快,帮人忙活忙活去。”
这话也就她说得出来了。
江湖刺客给衙门打工,他们杀过多少人心里没数吗?用小林大人的话说,那就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
江洋大盗都干捕快了,那捕快干什么?事实证明‘江洋大盗们’真敢去,衙门也真敢收。付瑶听说这人是从姜梨那儿来的差点没气死,林执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买卖的,她还能不知道吗?再要找他们主子理论,这人已经往小酆山去了。
日子过得飞快,特意赶着路程的日子更快。转眼之十几乘快马便掀翻了小酆山的碎石子路,马队呼啸而过,留下飞扬的尘沙,也带乱了路旁抽高的一丛野草。
酆山一带常有江湖人士往来,有恰巧路过此处的不由停下观瞧。
马蹄踏进山脚,有人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扔了缰绳。
黑纱,斗笠,宝相龙雀纹。这三样东西加起来只能指向一个地方——玉璧山嚣奇门。
再看领头那个小姑娘,素面朝天,只有她没有带斗笠,左肩上的花纹比普通刺客绣得深刻,心口位置还绽着一朵两金花。
“不会是嚣奇门鬼刃吧?”
有人小小的念叨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另一个人拉走了。
管他们是谁,只要跟嚣奇门沾边的都没好活!
嚣奇门刺客目送着那两道离去的背影,心说知足吧,他们门主这段时间“信佛”了,轻易不杀生,否则这种路过的阿猫阿狗连看她第二眼的机会都没有。
不杀生的姜门主双手拢在额前搭了一个“凉棚”,视线逆流而上,望向小山峰顶。
太阳太大,需要曲起眼睛才看得清情况,遥遥观赏锋顶,荒山石壁之上罕有树木,越到顶上越秃,山壁一角鼓着一套衣服,隐约能看出一个人的轮廓。那人身上还穿着一把轻薄的剑,山顶风大,似乎还会轻轻摆尾。
然而这剑您细思,又极让人胆寒,看似柔韧的一把短剑,能一剑刺透人的胸骨,穿透整只腔子扎进石头里,承托住一个死人的重量。
得是多锋利的剑,多浩瀚的内力才做得到。
姜梨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才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
她是十月左右离开小酆山的,在此之后十一月,腊月,正月,一月.....到现在五月末近六月,半年有余,过了春冬,再晚几月都能出夏了,不禁皱起眉头问林令,“金刀老鬼会不会已经臭了?”
林令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说天儿刚热,“没到招苍蝇的时候,赶紧摘吧,晚了确实不好说。”
姜梨仰着头向后观望了两步,随后平地一个直拔,垫步起跃!
小酆山不是高耸入云的那种山峰,从山脚向上看,更像是凸出来的峭壁一角,寻常人想登顶,需得爬上半山腰,再拧身向上,方有可能摸到峰顶。
姜梨轻功奇绝,根本无需借助外力,玄色长衣迎风而猎,如弹跳力极佳的猎豹,在接近峰顶之时迅速抽出一把袖刀,扎进石壁之中。
她在金刀老鬼身侧单臂一挂,神色轻松的偏头打量这老东西。
酆山一带以干燥为主,湿气不大。金刀老鬼的尸首并没姜梨想象的那么恶心,他没有成为一块腐肉,而是成为了一块腊肉。皮肉风干在骨骼上,是如烧糊一般的一具干尸。
姜梨信手一挑,鬼刃剑便重新回到了她手里,老鬼随她一起下落,她瞥了一眼,觉得太丑,不配跟她一起落地,于是一脚侧踢,把老鬼踹飞,使他滚到更远的山下去了。
鬼刃剑认主,刚抓到手里便震出兴奋的嗡鸣,他们阔别已久,思念之余又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它被她‘喂’刁了口味,已经许久不曾饮血。
想让她以血饮剑。
一声震力从姜梨手心回弹到鬼刃剑上,犹如一声轻斥,恍若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劣童。剑身仍有余震,晃动的幅度却愈见变小,大抵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片刻之后便偃旗息鼓起来。
姜梨垂下眼看剑,这是她八岁那年太师父送给她的生辰之礼,当年的鬼刃剑入手温润,只为防身之用。剑身不长,是让她用时多存一念,不要轻易问人生死。后来颠沛流离,失了善念,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对面的人越来越多,这剑就变得愈发锋利,剑短一寸,便要比人更快一寸,皑皑白骨成堆,出鞘即要饮血,竟也将它养出了无限的戾气和恶念。
剑柄生寒,手的温度也不再能捂暖,姜梨知道它在期盼什么,它习惯了满饮腥甜的酣畅之感。而这种感觉,她曾经也极度喜欢。
以尔之血,祭吾亡灵。
姜梨闭了闭眼,收剑入鞘,抛给焦与。
“回去以后好好洗洗。”她总觉得剑身上有股尸腐之气。
翻身上马,姜梨预备折返乐安,林令打马上前,“门主,自此南行是否离府陈县不远。”
姜梨闻声知意,“有事要办?”
林令点头,未禀原委。自从伤愈以后,林令便生了心事,姜梨知道他有事瞒着她,林令不肯说,但也没刻意隐藏过自己的情绪,他有事要办,自己去办,请她应允。
姜梨看了他片刻,绕开拦在他面前的马头,示意他随意。
两匹马走了一个交替,姜梨向北林令朝南,林令喝出了一声“驾”,姜梨背身侧了侧脸,待马蹄声渐远方吩咐道,“其忍带一队人悄悄跟着,别让他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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